今上喜欢楚家这对兄弟,也正因如此。
    皇帝在心下叹息一声,又道:“若这朝中人人都同你跟你哥哥般,该是多好。”
    楚瑜忙垂头道:“陛下此言差矣,臣与兄长资历尚浅,哪里比得上众位股肱老臣。”
    皇帝骤然冷哼一声,厉声道:“好一个股肱之臣,若不是你之前心细,发觉那江源近年来走账有疏疑,朕岂不是养虎为患!”
    楚瑜只得又跪上一跪,叩首道:“陛下息怒,天佑我朝,区区奸佞哪里有半分成事气数,不足陛下动气。”
    皇帝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半晌才缓过气来,脸色愈发苍白,仿佛突然间衰老了数十岁,他颤颤朝楚瑜伸出手,语气带着几分颓丧:“清辞,你过来。”
    楚瑜起身虚虚托起帝王苍老的手:“陛下。”
    皇帝眼神里满是倦意,轻轻叹息一声,将手抚在楚瑜肩头:“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朕还能记得你们兄弟俩小时候的模样……上京翻了底也再找不到你们俩那般漂亮的孩子……”
    楚瑜眸中神色柔软下来,轻声道:“臣还记得家父刚离世那时,陛下将我与哥哥带到宫里来住过一段日子。到了夜里,陛下命宫人一起放送祈天灯。您说,万家灯火,总有一盏是为我们而点亮的。”
    帝王柔情,最是叫人难忘。那手握乾坤的男人,也曾温柔地抚过他们的头顶,亲手点起过一盏祈天灯,向苍天为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讨一个平安喜乐。
    “朕老了。”叹息里带着无可奈何,皇帝轻轻摇头。
    楚瑜抬眸,道:“陛下怎么会老,您还要继续看着这江山河清海晏,千秋万世。”
    皇帝神色略有几分宽慰,拍了拍楚瑜手背道:“看着你们撑起这片河山,朕心已甚慰。清辞,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从今日起你先回府休养一段时日吧,权当做安心养胎。”
    心里咯噔一下,楚瑜蓦地抬头看向皇帝,正对上一双衰老却不混沌的眼眸。
    楚瑜暗自咬紧牙关,陛下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江国公的事到此为止,不需要继续查了。可如今与那幕后之人不过一线之隔,只要陛下一个点头,他能将朝中那不轨势力打杀个干干净净,叫这朝堂再无人胆敢生此异心!
    只差一步,怎可姑息。
    “陛下……”楚瑜话音刚起,就被打断。
    “清辞你说,朕这个年纪,还有何所求?”皇帝语气一半是不可侵犯的威严,一半向岁月妥协的无奈。
    楚瑜看着面前这位帝王,于公,这是他的君,不可违。于私,这是他的长辈,不可抗。
    岁月抹杀掉的不仅仅是皇帝的容颜,更是那颗曾经杀伐果断的心。若是倒退十年,朝中发生这样的事,皇帝定然会查个一清二白。
    可何时,皇帝竟也会自欺欺人了?帝王家的亲情,到了最后还是带着扭曲的可笑。皇帝到底还是老了,老到连心都变得软了起来。
    楚瑜叩头,道:“臣,遵旨。”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既然皇帝不愿意再亲手除掉一个儿子,旁人又能如何。只得陪着一起装聋作哑,祈祷来日不要因今朝一念之差,酿成大祸。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楚瑜扶着白玉雕栏,走得有些蹒跚。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最后落得一个故作糊涂的结局,说不出到底是谁更可悲可笑一些。
    忙起来时不觉得,如今担子一卸下,整个人都有些撑不住,深深的倦意让楚瑜几乎走不成路。
    从苏州回来也有月余,这段时间忙得足不沾地,除却整顿朝堂再无别的心思,连带着侯府都回得少了。故而当侍从问他要去哪时,他甚至一时想不起来该往哪里去。
    “回家。”楚瑜顿了顿,轻声道。
    若那里还是家的话,姑且容他落落脚吧。
    第24章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鹿皮绒毯,一张软榻早已经收拾妥当,车内置一小案,一只玲珑的白玉瓶儿插着三枝吐蕊红梅。银霜炭盆儿搁在角落,车内温暖胜春。
    楚瑜刚上车就歪在榻上沉沉睡了过去,直到车驶到侯府是门前也未曾醒来。秋月看着自家爷脸色眉间深皱出的倦意,一时竟是不忍叫醒他。
    可就这么一直在车里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秋月无奈,只得轻声唤道:“二爷,二爷?”
    反复唤了十几声,楚瑜才混混沌沌地睁开眸子,带着一脸初醒的迷茫和惺忪,道:“怎么……”
    秋月知道自家爷向来浅眠,能睡成这般模样,可见着实是累到了极点,她满是心疼地递过一方热巾帕:“二爷,到家了。”
    楚瑜接过巾帕覆在脸上,用力捂了捂,半晌才松开递回去。原本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硬是被热水浸过的帕子捂出几分红润来。
    秋月将狐裘大氅给楚瑜披上,给仔仔细细系好。
    楚瑜刚要撑着起身,谁知方才睡醒正是浑身无力,手上力道撑不住本就有些发沉的身子,起了一半没稳住竟是从软榻上跌了下来,滑坐在地上。
    “二爷!”秋月被这一摔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忙一把拉住楚瑜袖口,哆嗦着扶住他。
    楚瑜只觉得身子先是一沉,短暂的空白过后,一阵钻心的疼从腹底炸开,来势汹汹。
    “二爷您怎样?”秋月惊的脸色惨白,却见楚瑜已经疼得咬紧唇,用力捂住高隆的腹部弯下腰去。
    楚瑜把头低下去,一只手攥紧了腰间的衣袍,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手心挪到腹底,原本柔软的肚子竟开始一阵阵发硬,这让他心里有些紧张起来,紧跟着腹内发紧,肚子里的孩子受了惊般胡乱折腾起来。
    秋月一个姑娘家扶不动楚瑜,转身要出去喊人,被楚瑜一把拉住衣袖。
    “二爷!我这就去叫人来!”秋月刚说完,就见楚瑜摆了摆手,似乎缓过一口气来。
    “没事,就是跌了一下,我歇会儿……”楚瑜锁紧眉心,忍过腹中让人头皮发麻的紧痛,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喘了口气。
    秋月用帕子擦去楚瑜额角的西汗,仍是不放心道:“二爷这事怎么能强撑着,得赶紧差人去找大夫看看才成,还是使人递牌子请御医来府里才妥帖。”
    楚瑜缓过劲儿来,倒是觉得方才那让人险些失态的痛感又渐渐消失了,扶着秋月的手捧着肚子缓缓起身,道:“这会儿倒是还好,若是不放心便依你说的就是。”对上孩子的事,他也不敢托大,还是谨慎些为好。
    侍从将杌子摆好,伸手稳稳当当扶着楚瑜下车。楚瑜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攀着侍从的手臂,马车算不得太高,可那隆起的肚子却恰恰好的掩住脚下的视线,这让他头一回觉得下个马车都十分吃力。
    “二爷,您小心些。”秋月在一旁细声提醒着,看着楚瑜全凭直觉踩住小杌子,俯身的时候膝头险些抵在肚子上,眉心时不时皱上一皱,却抿紧薄唇不肯人前失态的模样,直叫她心里头一阵酸涩难受。
    若不是被腹中那作怪的小家伙儿拖累,楚二爷何曾这般示弱过。
    刚下了车,楚瑜不由得一怔。除岁新春刚过去没多久,府门都换了新的联对,门神,桃符,显得上上下下焕然一新。大门、仪门、大厅、暖阁一路下来皆是红绸缠匾,茜纱灯笼一字排开,颇为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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