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衣猛地抬头,怔怔看着秦峥,良久才道:“公子,你赶我走?”
    秦峥没有应他,楚瑜产子时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安葬夭折子时他沉于心痛中,可饶是再如何迟钝,也总该明白那逃跑的“御医”和满屋眼生的下人背后究竟隐藏着的是什么……
    “为了他?”孟寒衣蜷起指尖,死死攥在掌心。
    秦峥只是道:“我负清辞良多。”
    孟寒衣笑出声来,伴着笑声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那我呢?”
    秦峥默然。
    孟寒衣垂眸,戚戚然:“我不及他。”从楚瑜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比不得楚瑜的。只是从前骄傲不肯认命罢了,论家世论容貌论才华,楚瑜处处比他强。唯有一点,楚瑜没有,那就是秦峥的缱绻爱意。
    如今倒好,一无所有。
    “寒衣,清辞是我秦峥的妻,是侯府的主母。过往我误他太多,抵上余生不够偿他一二,从此以后,我再容不得旁人伤他分毫。”
    秦峥话中意已是十分明了,是同孟寒衣断绝,亦是几分警告。
    孟寒衣缓缓起身,一动不动地盯着秦峥看,似乎要将他的眉眼刻进骨子里般,许久,轻声道:“那年你曾跟我说过,此生唯有三愿让我同你一起见证。一愿门楣永耀,为祖。二愿不负相思,为我。三愿,金戈铁马,为国。如今侯府多年风雨岿然不动,你未负祖。你愿将我从江南带回,全我一份念想,也未负我。只是你如今要我走,怕是这一别相见无日,再无缘见你提携玉龙,我此生有憾。”
    话及当年,秦峥神色也有一瞬恍惚。
    “春狩已至,只盼能亲眼见君策马挽弓,逐鹿一试。也算是给你我那些年画上最后寥寥一笔。”孟寒衣摊开手心,琴弦晶莹如丝。
    第三根琴弦,说的却是永别。
    春花初绽时节,秦峥伸了手,将多年来最后一线情丝握在掌心里。
    自以为,从此君归黄土我归沙。
    第31章
    阳春三月,他曾意气风发策马上京。七月流火,他曾画舫河畔推杯换盏。九月授衣,他随父从边关巡视重归,甲胄银袍站在人群里……
    楚瑜能够见到秦峥的机会并不多,可细细数来那些年,每一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秦峥像是画卷里不甚遗落的墨滴,来得毫不融洽,却往往能够第一时间占据他全部的视线。
    于是懵懂又无措地爱了他整个年少时光,固执得不肯研习楚家流芳百世的笔体,而一笔笔临摹他稚嫩又不羁的字迹,亦曾书下衷肠数百封压在枕下,守着几分矜持从不曾寄给他。
    “若叫不知心底事,何以尺素垫高枕?”哥哥曾如此这般打趣过楚瑜。
    楚瑜如今想来,他所爱慕所追随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用工笔细细勾勒出的一张虚假身影和这些多年那个自以为矢志不渝的自己罢了。
    不然又怎么会在短短几年里就泯灭了希望,习惯了失望,尝到了绝望。
    当开始否定自己的那一瞬间,所有掩埋在心底爱意分崩离析,梦境百转千回,最后落在老侯爷走的那天……
    楚瑜跪在老侯爷面前,对天指誓。
    我会看顾好侯府,照顾好娘和妹妹,照顾好夫君。
    哪怕是用我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老侯爷老泪纵横地看着他,一张脸是毫无生气的死人白,可却迟迟不肯闭眼,只是默默流泪……
    那眼泪像是枷锁将楚瑜钉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灰白的墙壁,还有那乞求的眼神,无数生满尖刺的藤蔓沿着他的脚踝爬到腰间,而后绕过胸膛,覆上口鼻眉眼,不得挣脱,不得呼吸,不得反抗……
    楚瑜的呼吸越来越弱,痛苦充斥了整个胸腔,可他不愿低头,脊梁挺得笔直,心里满是郁结悲戚。
    一条命……他不是早就给秦家了吗?他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到底因为秦家折了命。若这还不够……
    那就让他死在这里吧。
    隔着藤蔓荆棘,老侯爷仍旧僵硬地躺在那里,死不瞑目,泪眼斑驳。
    时光仿佛生了锈,一切渐而枯萎颓败。
    或许是一日,或许是一年,或许更久。
    楚瑜梦到了很多人,梦过了许多事,可最后都如过眼云烟,消散而去,当倦意袭来,他终于感到自己走到了尽头……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女童的哭泣,声音嘶哑,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楚瑜猛地一惊,原本漆黑的眼前浮现一缕微弱的光,穿透翻滚的乌黑云层,照耀在心头,滋生出一朵羸弱的菟丝花。
    真儿!
    身上的荆棘一松,楚瑜呛出一口气来,眼前老侯爷依然流着泪看向他。曾经许下的誓言反反复复回荡在脑海里念过,耳畔真儿的哭声愈发清晰。
    楚瑜努力伸出手来,一把握住满是尖刺得藤蔓,用力扯开道:“我护秦家上下,哪怕赌上这条命,在所不惜。”
    至少,让他再看真儿一眼!
    ……
    耳畔的嗡鸣渐渐消失,沉重的眼皮被撑开,楚瑜看着头顶垂落的绸幔,恍若隔世。
    “爹爹!”真儿扑到楚瑜怀里,小小的身子颤抖着瑟缩一团,盼着爹爹能再抱抱她。
    秋月赶紧将真儿抱开一些,待瞧见主子醒了,眼圈跟着一红,忍不住落了一串泪。
    楚瑜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挤出一个字来,周身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让他险些再度昏厥过去。他用尽力气咬了咬舌尖,保持着几分清醒,朝秋月伸出手去。
    秋月赶紧握住楚瑜的手,颤声啜泣道:“二爷……您终于醒了……”
    楚瑜微微扇动一下睫毛,递给秋月一个眼神,主仆多年的默契让秋月会意地扶着他坐起身来。这般一扶,秋月啜泣声愈发压抑不住,楚瑜清瘦得硌人,靠在她肩头的时候,虚弱得如同九月的残荷,一阵风就能将其凋零。
    真儿小心偎依在楚瑜怀里,泛白的小脸上一双哭得通红发肿的眼睛闪闪烁烁,尤为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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