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茗拂袖,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是脚步的虚浮踉跄却是骗不得人。
    楚瑜看着哥哥的背影,咽下一口血,缓缓跪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冲他离去的方向磕了个头。秦家连坐之罪是定死的了,他既然为秦家出头,就做好了一起被株连的准备。能就此跟楚家跟兄长撇开关系,最好不过,免得连累楚家蒙羞,连累哥哥清名。
    ……
    见月升日暮,听暮鼓晨钟。
    楚瑜舌下压着秋月偷偷塞给他的参片,苦涩的味道充盈着口中,除却这几分苦外,竟是再无其他感觉。身子早已不似自己的般麻木,先是膝头,然后一双腿,最后浑身上下能稍作动弹之处,恐怕唯有一双眼睛,偶尔轻阖一下,长长的睫毛在风中颤颤,遮住灰白的眸。
    “奉天承运皇帝,敕旨——”
    宫人尖细的声音像是从云端遥遥传来,由远至近,穿破耳膜,逐字逐句落入楚瑜心底。
    “镇北侯秦峥播糠眯目,受奸佞不轨小人蒙蔽,念其救驾有功,不忍刑杀,剥侯爵贬为庶民,流刑三千里充军凉州……”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声过耳而不留,楚瑜已是听不清楚宫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明白秦峥不会死了。
    不会死在他前面了。
    楚瑜微微张了张唇,想要谢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俯身叩首,浑身的骨头像是枯朽的残木,风一吹,尽数碎裂开来,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之上,一片濡湿蔓开,随即便是血的腥甜滋味。
    急促的脚步声,谁惊慌唤他名字,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线墨香绕在鼻端,冲散了血腥味。楚瑜眸中一酸,是什么微凉滑落脖颈,苦涩发麻的舌尖挤出几个字来。
    哥。
    回家。
    ※
    人间四月芳菲尽。
    一场绵绵细雨,竟是无声吹落了院子里枝头单薄的桃花,清晨丫鬟婆子来来往往途径园子,脚上绣鞋将那花瓣纷纷碾作尘。
    前些天倒是暖和,真儿早早脱了夹袄,早上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今年新裁的鹅黄襦裙,熟料落了雨倒是又凉了几分。正巧了有借口摸索到了爹爹床边,一溜烟钻了进去。
    楚瑜顺手将小丫头搂在怀里拍了拍,阖眸轻声道:“再过两年都是大姑娘了,怎的还腻着爹爹,这般不知羞。”
    真儿捂在软被里的小脸微微红了红,又有些不甘心,小声争辩道:“是天冷……”
    楚瑜轻笑一声,本想说什么,结果引了一阵闷咳出来,只得蹙眉掩唇断断续续压下。
    “爹爹!”真儿小小的手有模有样地在楚瑜背上顺了顺,又轻轻拍了拍。
    楚瑜摆了摆手,捉住真儿微凉的小手捂在手心:“无妨……咳咳……咳……”
    在外间候着的秋月闻声忙进来,手里端着方才丫鬟递过来的汤药,一股浓郁的苦涩味道瞬间在屋子里散开。
    “二爷,轻着些,莫要扯了伤口。”秋月两步上前,将药瓮放在一旁,扶起楚瑜来,仔细瞧了眼他额上的伤。
    楚瑜额头缠了一圈三指宽的白色绷带,是月余前磕在太和殿前落下的,伤口极深,又伤了头部,前后昏迷了近半个多月。那段时间里,楚茗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弟弟,太医院上下皆是惶惶然,生怕楚瑜出点什么事,同太子妃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好在昏昏沉沉睡了半个月后,瘦脱了形的楚瑜醒了,起初几天仍旧是虚弱得不像话,又将养了一段时日这才有了些许气色。难产在前伤了元气,操劳在后,一双腿险些废了,身子骨彻底毁了个七七八八。
    最让人心忧的是楚瑜精神状态不大好,愈发沉默缄言,就算是面对兄长也不肯开口说话,只是兀自沉默或醒或睡。楚茗没有办法,只得让真儿多陪着他。
    可怜真儿日日面对这样的爹爹,生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小心翼翼地照顾陪伴着他,乖巧得让人心疼。那绵软的白嫩小手端起大药碗,吹凉一勺勺药送到爹爹嘴边,然后窝在爹爹怀里掰着手指头将自己听过的故事尽数讲给他听,且盼着爹爹能快些好起来。
    只要爹爹能快些好起来,她什么都不要了,不要那绫罗裙裳,不要那金银玉石,不要街边的糖人,不要绣坊的团扇,甚至不要大爹爹……
    小小的真儿终是陪楚瑜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桃花初谢,楚瑜神思渐而恢复正常,不在似从往郁郁,除却身子不大好外,眼底渐而有了几分往昔神采。只是从未问过秦家事,从未提过秦家人。
    似乎那些年不过是大梦一场。
    ……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真儿从袖中取出薄薄的书册,晃荡着小脚丫,窝在爹爹身旁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楚瑜喝完药,压了两口清茶,伸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小脑袋,忽觉浮生半日,能得清闲如此,实属幸事。
    一旁丫鬟正清扫博古架上的细尘,其中有个丫头年纪小,做事手脚尚不麻利,不小心碰落了一方檀木锦盒,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打破了这一室的闲逸。
    秋月眉心一蹙,厉声道:“怎么回事?”
    那丫鬟也吓了一跳,当即噗通跪下,连连叩首道:“二爷恕罪,月姑娘莫恼。”
    秋月看了眼楚瑜,解释道:“新来的丫头,原本瞧着还算伶俐才调来这边做个扫洒丫鬟的,谁知道竟是这般毛手毛脚。二爷莫怪,回头送去别的园子里先调教两年去。”
    楚瑜摆了摆手:“无碍,你看着安排就成。”
    国公府家风虽严,但也不会无端苛责下人。
    秋月应了一声,给那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下去,自己弯腰收拾起来。
    楚瑜瞧见那檀木盒摔开,里面黑色的丝绒锦布里裹着的东西露出一角,朱红绸绳,暖玉吊坠,泛着淡淡的温润光泽……
    那被有意无意遗忘的事情,就像是压在万丈心墙下尘封的散碎典籍,只需一点风,就呼啦啦吹得满心满眼皆是。
    秋月脸色一白,赶忙将那吊坠裹住塞回锦盒里,慌乱得好似比方才那小丫鬟还显莽撞,只是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就在那锦盒即将被重新搁回博古架前,被楚瑜苍白而消瘦的手拦住。
    “二爷……”秋月面无血色。
    楚瑜淡淡点了点头,指尖拨开檀木盒,轻轻取出那观音玉坠,收拢在手心。
    原来,假装释怀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一刻楚瑜方才明悟,他欠了自己一场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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