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本汗慌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本汗着慌了?”俱车鼻施恶狠狠地瞪了穆阳仁一眼,厉声质问,“说,外边的唐军到底有何不对劲的地方?你如果又是信口胡说的话,别怪本汗治你动摇军心之罪!”
    “我呸!”假道士穆阳仁心中鄙夷,脸上却摆出了一幅神神秘秘模样,理了理思路,试探着问道:“大汗最初得到有关使团的消息,恐怕是拔汉那城那边传过来吧?!无量天尊,如果贫道所猜得不错,大汗您中了别人借刀杀人之计了!”
    一声道号喊过,登时吸引来无数道愤怒的目光。俱车鼻施完全靠大食人的扶植,才冒领了大宛王之位。麾下文武重臣,以大相白沙尔、左帅加亚西两人为首,都是些虔诚的天方教徒,最无法容忍有人公然在自己面前宣扬异端邪说。当即,便有将领拔出刀来,试图将假道士穆阳仁砍成碎段。俱车鼻施汗见状,赶紧抢先一步,将穆阳仁拎到自己面前,然后半是威胁,半是暗示地斥责道,“说正事儿,别念什么邪经,更不要想在这里挑衅安拉。消息的确是从拔汉那传过来的,可传递消息的人非常可靠,根本不会用谎言欺骗我!”
    “如果他也被阿悉烂达给骗了呢?”穆阳仁耸耸肩,不慌不忙地反问。
    “这……?”俱车鼻施被问住了,半晌无言以对。然而他又不甘心被一个死囚扫了颜面,冷笑一声,撇着嘴道:“从葱岭到拔汗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这么多兵马行动,怎么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
    话音落下,他自己心情立刻为之一振。对啊,怎么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这可是近万大军,走在路上,光运送粮草辎重的马车就能排出三、四里远去。
    闻听他的话,大相白沙尔等人也是精神大振。立刻准备派遣兵马出城去探一探唐军虚实。正犹豫着到底派多少兵马合适的时候,却又听见假道士穆阳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一万多人同时走,的确声势浩大。可如果他们扮作商队分批分批走呢?大汗别忘了,那阿悉烂达可是大唐皇帝的女婿,一直眼巴巴地盯着您的王冠呢?此刻安西军刚刚打了个大胜仗,他如果不趁机巴结上去,可就不是阿悉烂达了!”
    “啊……”俱车鼻施汗的脸色又开始发白。大食东征军惨败消息传开之后,周围各路豪强都在时刻准备更换东家。阿悉烂达主动帮安西军隐藏兵力,的确非常有可能。但是,就这么被唐军吓得龟缩不出,也太窝囊了些。万一对方只是疑兵之计,待日后真相大白,自己的王位还如何坐得稳。
    “不过大汗也不必太担心。如今,蹊跷的并非城外的唐军有多少人。蹊跷的是,里边究竟多少是真正的安西军,多少是阿悉烂达派来助拳的属下。”见俱车鼻施等人的脸色变幻不定,假道士穆阳仁开始往汤里边加料。“您想想,当年高仙芝那狗贼带领大军西征之时,里边唐人才占了几成?”
    一成到两成!答案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稍微有点儿军事经验的人都非常清楚。即便在安西军全盛时期,总兵马也未曾超过五万。每次出征,通常都是一到两万安西军,率领着十几万地方仆从。可即便这样,河中地区依旧无人能挡。安西军想灭哪一国便灭那一国,想克哪一城便克哪一城,从来没在意过守军多寡,城墙高矮。
    “叫你们欺负我,如果今天不把你们这些个王八蛋全骗死,老子就不姓穆!”见众人的思路已经慢慢被自己引歪,假道士穆阳仁在心中暗暗发狠。他本来是陇右瓜州一个捞偏门儿的混混,不小心骗了惹不起的人,才被对方买通官府,发配到安西军服苦役。怛罗斯之战,高仙芝领着嫡系率先逃命,他这种既不懂武艺,又没官职在身的罪囚,只能老老实实给大食人当俘虏。后来,大食人嫌他没任何特殊技能,便作价五斗糜子,将他卖给了一个地方豪强当牧奴。随即,他又凭着一份过人的机灵劲儿逃了出来,混到马贼半天云的队伍里做军师。
    如今城下开来了不知道多少唐军,而城内的俱车鼻施汗等人又对唐军畏之如虎,穆阳仁便又动了另外的心思。无论城外的唐军规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想顺顺当当攻破柘折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能给城外的唐军帮上一点儿忙,并且让对方知道是谁在帮忙的话…….
    想到此节,他心中就一阵阵发热。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所以,眼下大汗根本无需畏惧。管他们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趁着他们立足未稳,全力扑将过去,先杀他个落花流水!”
    “好!”俱车鼻施两手一拍,吓得穆阳仁小心肝儿乱颤。眼看着他就要弄巧成拙,大相白沙尔却踏上前一步,大声喊道,“且慢。大汗小心上了这个卡菲尔的当,他不仅是个卡菲尔,并且是个唐人!”
    骗术这东西,关键就在于虚实之间的适度把握。听到大相白沙尔怀疑自己居心叵测,穆阳仁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了非常委屈的神色,抹了抹眼睛,低声喊冤,“大汗,大汗明鉴。小的今天说这些话,全是为了大汗好,全是为了大汗好!”
    “哼!”白沙尔瞪了穆阳仁一记,满脸不屑。
    唯恐俱车鼻施被穆阳仁说动,左帅加亚西也上前半步,替大相白沙尔帮腔,“大汗明鉴。这些唐人,最奸诈不过。怎会对咱们按什么好心!”
    “小的可以对着长生天发誓!”穆阳仁立刻跪倒,将手举过头顶。
    俱车鼻施的目光看看白沙尔,再看看假道士穆阳仁,终究对唐人的不信任感占了上风。但他又不想让穆阳仁这条送上门来的“忠狗”过分失望,犹豫了片刻,拉起对方,和颜悦色地说道:“本汗相信你的忠心。但眼下城外敌情不明,贸然出击并非稳妥之举。所以,本汗先给你记一个大功。如果你还有更好的主意,不妨也一并说出来听听。如果切实可行的话,本汗定然不会亏待于你!”
    “没,没了!”穆阳仁的眼中的失望立刻清晰可见,摇摇头,低声回应。
    “真的没了?”俱车鼻施皱了皱眉头,强压住心中的不快追问。
    “没了!”穆阳仁冲着俱车鼻施轻轻拱手,“如果大汗没其他事情,小的就回监狱里边呆着去了。小的是唐人,不敢跟高贵的大汗站在一起!”
    “卡菲尔,你别不识抬举!”左帅加亚西亦觉得心里有愧,上前一把扯住穆阳仁的衣领,厉声威胁,“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如果你再推三阻四,我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别,别,别……”穆阳仁双脚悬在半空,上下乱踢,“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如果大汗不愿意冒险出击的话,不妨关闭城门死守待援。同时派遣使者向四下求救。大伙是一头骆驼身上的牙齿和舌头,无论谁先倒霉,其他人就是唐军的下一个目标!”
    “死守待援?!”俱车鼻施汗眉头紧锁。凭着柘折城高大的城墙,死守上几个月肯定没问题。只是城外的粮草、辎重和牛羊战马怎么办?任唐军抢么?况且迦不罗的大食人那边能不能派来援军?东曹、西草和俱战提等国的国主肯仗义援手么?
    “天,天已经冷了!唐军吃不完那么多东西!”穆阳仁唯恐自己的第二条计策又要被拒绝,指着半空中的太阳补充。
    已经到了秋末,阳光虽然毒,晒在身上却没有多高的温度。待第一场雪落后,躲在柘折城里的百姓,还有不少人会被冻死。更何况野地里扎营的唐军?只要他们一撤,被掠走的牲畜辎重肯定要丢在路上。凭着俱车鼻施汗的威名,城外会有人敢捡唐军丢下的东西么?
    第三章 霜刃 (二 下)
    第三章 霜刃 (二 下)
    只要能守住一个月左右时间,即便没有任何援兵赶到,唐军也不得不撤回拔汗那休整。届时,再想办法把劫杀使团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说不定还能取得大唐的谅解!想到不用出城跟唐军野战,俱车鼻施汗心里就赶到一阵轻松。低头看了看浑身上下没一根硬骨头的穆阳仁,笑着嘉许道,“想不到你这臭道士还有几分用场。你原来在阿尔斯兰手下是做什么的来着?本汗不记得了,你再说给本汗听听!”
    ‘原来连老子的身份都没问清楚,就把我给丢到那暗无天日的监狱中了!’穆阳仁心中失望到了极点,却不得不强颜做笑,“大汗日理万机,记不得小人也是应该!小的在半天云中做军师一职,就是负责给阿尔斯兰出出主意,管管账什么的!”
    “嗯!”俱车鼻施轻轻点头,看了看周围清一色信仰天方教的官员,斟酌着说道,“本汗做事向来公平。你既然给阿尔斯兰管过账,想必算术方面还过得去。本汗府中的管家前日刚好病了,你就先顶替他的职务吧。”
    “大汗!”闻听此言,一众文武官员齐齐变色。纷纷围拢上前,劝阻俱车鼻施汗收回成命。然而,俱车鼻施今天的心情显然不太好,把眉头一皱,低声喝道,“怎么,本汗自己家中的事情,也需要经过诸位的允许么?”
    “大汗,大汗这话说重了。真的重了!”众官员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好施了个礼,缓缓退开。目光却如刀一般射向假道士,看他有没有胆子犯大伙的众怒。
    穆阳仁心里早就已经看明白,凭着自己唐人和异教徒这双重身份,即便不得罪众文武官员,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与其伸长脖子等着众人来砍,不如下狠心赌到底。想到这儿,他上前一步,扑通跪倒,冲着俱车鼻施汗重重叩首。“谢大汗恩典!小的愿意永远做大汗的忠实奴仆。这辈子都为大汗牵马坠镫,死而后已!”
    “嗯!起来吧,”俱车鼻施看了他一眼,笑着做了个免礼的手势,“本汗用人,向来只看起才华,不看其出身。唐人也好,突厥人也好,只要对本汗忠诚,本汗就一定给他撑腰。待会儿直接跟本汗回府,让原来的管家把账本交割与你!”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穆阳仁肯定已经被官员们戳成了一张烂筛子。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觉悟,居然又磕了个头,跪在地上继续说道,“大汗,大汗,您的仆人还有,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仆人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左帅加亚西已经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你这卡菲尔,不要得寸进尺。大汗府的管家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赏给了你,你居然敢讨价还价?!”
    “加亚西,让他把话说完!”俱车鼻施眉头向上跳了跳,厉声喝止。“他已经是本汗的管家,你想惩罚他,至少要得到本汗的允许!”
    “是,大汗!”左帅加亚西不敢违抗,施了个礼,气咻咻地闪到一边。俱车鼻施用脚尖点了点已经快被吓瘫了穆阳仁,笑着道,“说吧,你到底有什么要求?莫非还怕本汗亏待了自己的管家不成!”
    听到这话,假道士穆阳仁却感动得热泪盈眶,“大汗赏识小的。小的当然要粉身碎骨地报答大汗。但是,小的入城时,还带着五十三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么错,都被一起关到大牢里了。小的斗胆,请大汗饶恕他们!”
    “这点儿小事儿,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呢!”俱车鼻施轻轻耸肩,“待会儿你拿本汗的手令,去监狱把他们接出来便是。让他们都跟着你吧,本汗的管家,也不能连个随从都没有!”
    “谢大汗,谢大汗!”穆阳仁喜出望外,冲着俱车鼻施连连叩头。待对方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才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哈巴狗一样跟在了护卫的队伍当中。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缩头乌龟,剩下的军务就没什么好商议的了。俱车鼻施绕着城墙巡视了半圈,鼓励了鼓励麾下的士气,然后带着一干亲信打道回府。穆阳仁摇摇晃晃跟在队伍最后,不敢靠俱车鼻施太近。临下城墙,又被左帅加亚西叫住,低声威胁道:“你这唐人卡菲尔,别以为巴结上了大汗,本将军就动不得你。如果让本将军发现你胆敢图谋不轨的话,哼哼.......”
    “左帅大人说笑了!!”穆阳仁停住脚步,冲着左帅加亚西竖起单掌,施了个道教的躬身礼,“贫道一定会好好为大汗管好账本。不让任何人借着他的名义横征暴敛!”
    “你.......!”加亚西挥拳欲击,却顾忌着穆管家背后的主人,拳头迟迟无法下砸。穆阳仁见状,立刻胆子更大,笑了笑,继续补充道:“其实,左帅大可不必如此。修道者讲究众生平等。今天如果不是左帅再三提醒,贫道几乎忘记了,自己居然还是个唐人!”
    “我杀了你这.......”加亚西暴怒,伸手就去拔腰间弯刀,大相白加尔见状,皱了皱眉头,低声命令:“让他去,加亚西。看他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他.......”加亚西气得咬牙切齿。眼睁睁地看着穆阳仁的背影走远。待周围又安静了下来,才强压住怒气,走到大相白沙尔身边,低声问道:“那,那唐人根本没安好心。您,您怎么不提醒一下大汗!”
    白沙尔笑着看了看他,一双蓝汪汪的眼睛中充满了智慧的光泽,“如果我提醒了,你以为大汗他就有勇气更唐军倾力一搏么?如果大汗不肯把全部本钱都押上的话,只带一部分兵马出城迎战,咱们这边又有几分胜算?倘若初战便受到重挫,你以为,大汗他还守得住这座柘折城么?”
    一串连珠箭般的提问,令加亚西如梦初醒。不是假道士穆阳仁阴险狡猾,而是俱车鼻施汗本来就没有跟唐人决一死战的勇气。可躲得了一时,又怎可能躲得了一世?即便今年唐军因为天气原因退走,明年开春,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再度兵临柘折城下?
    正懊恼间,又听见白沙尔叹息着补充,”大汗他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原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拔一个唐人做管家,无非是为了日后与唐人交易更方便而已。所以,无论你我如何劝告,都不会有任何作用。逼得急了,反而会让他更快倒向唐人那边!”
    ”那,那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明白过味道来的加亚西又气又急,低声反问。如果俱车鼻施汗再度倒向大唐,柘折城中,必然有人要为袭击使团的恶行负责。他、大相白加尔,还有一些与天方教势力走得最近的权臣,恐怕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等!”白沙尔无奈地苦笑,“那个唐人卡菲尔第二个主意虽然不怎么稳妥,但也并非一无是处。等!以不变应万变。”
    “等?”身为武将,加亚西觉得这个选择是在是太窝囊。然而,他却想不出任何更稳妥的办法。与唐军野战需要一定勇气,失去俱车鼻施的支持,光凭着他手中的那点嫡系兵马,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对!等!”白沙尔笑容看上去非常值得玩味,“反正凭着这点兵马,唐军绝对攻不破柘折城。等他们疲了,自然也就走了!”
    “可,可,他们可以从阿悉烂达那边再调派人手。如果咱们一直躲下去的话,谁也无法保不准其他城主会不会落井下石!!”加亚西不明白白沙尔的想法,单纯从军事角度上,发出疑问。以他附近城主、国主们的了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首鼠两端之辈。在此安西军大兵压境的当口,说不定有人会借机向大唐表忠心。
    “那更好。即便唐人不传令其他诸侯前来助战,咱们也要向周围求援!”白沙加尔笑了笑,目光看上去越来越深邃。“大汗的求援信,你一定要尽早派人发出去。越快越好。”
    “求援.......”左帅加亚西彻底给绕糊涂了,瞪眼两只眼睛,一动不动望着睿智的大相。这个节骨眼上,疯子才敢来支援柘折城。
    见他满头雾水的摸样,大相白沙尔又是森然一笑,“如果他们现在来了,你敢保证他们是哪边的援军么?如果换做是你,此刻,你会站在哪一方?”
    不敢保证!谁也不敢保证援军会不会对柘折城落井下石。可如果换了自己领兵,刨除对真主的虔诚之外,自己该怎么办?加入唐军围攻柘折城,这个选择看起来的确不错,可万一明年安西军不西进呢?谁来面对大食人的怒火?
    想到这儿,加亚西张大嘴巴,眼睛一眨不眨。疯子,城外的唐将和自家大相都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把赌注都押在别人身上,也只有疯子,才会相信援军一定属于自己一方。
    “你保证不了!”白沙尔笑了笑,目光锐利如刀一样劈向城外的唐营,“他们,同样也保证不了!”
    酒徒注:改了一下,这样更容易理解些。
    第三章 霜刃 (三 上)
    第三章 霜刃 (三 上)
    带着两百朴刀手和一百弓箭手,宇文至耀武扬威地走向一座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他现在太佩服好朋友王洵的胆量了,简直佩服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统共带着六百来人,居然敢于接纳同样实力的两伙马贼;接纳了同样势力的马贼不算,居然还敢毫不犹豫地对其头目委以重任;对其头目委以重任不算,居然还敢毫无保留地接受其冒险建议;接受了其冒险建议不算,还敢命其为先锋,以不到两千余兵马主动向十倍与己的敌军发起攻击!
    这简直就是赌。胆大不要命的赌博。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好运气一直站在唐军这边。拥众接近两万的俱车鼻施可汗,居然被疑兵之计吓破了胆,紧闭四门不敢出城野战。赌徒王洵也不客气,干脆继续赌即便唐军将柘折城外的粮草辎重抢光了,城里边的人依旧没勇气出来一探虚实。
    两百老兵,三百刚刚收拢来的俘虏,在城内守军的眼皮底下,直扑其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没有人在周围警戒,也没有人负责接应。正对柘折城的唐营大门敞开着,仿佛随时欢迎敌人出城来决战。疯子,绝对是疯子才敢的事情,偏偏这种疯狂过瘾得要命。眼下,非但宇文至一个人对王洵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打昨天清晨,亲眼看到俱车鼻施可汗做了缩头乌龟那一刻起,“铁锤王”在军中的声望就暴涨到了最高点。不仅仅是大伙从安西军带出来的弟兄,看向自家将军的目光里充满崇拜。那些临阵倒戈的马贼和被强征入伍的俘虏们,也都个个在脸上写满了骄傲。
    以两千余众逼得两万守军不敢出头。即便打不下柘折城,这份荣耀,也足够所有参与者吹一辈子了。况且根据目前看到的情况,铁锤王他老人家,好像还握着什么杀招。关键时刻祭出来,大伙今年真的有机会在柘折城内过冬也说不定!
    抱着类似的想法,几乎所有将士心态都非常轻松。前方的营垒中,据说有五百多守军,人数和自己一方不相上下。可那又能怎么样?俱车鼻施汗都认怂了,几头臭鱼烂虾还敢继续扎刺不成?冲过去,驱散他们,整个冬天的粮食都不愁了。偷偷地卖给军营后的那群商贩一些,说不定大伙每人还能分个三瓜俩枣什么的。咱家王将军可是出了名的大方,队伍中这么多双眼睛,无论新来的还是老的,就没有谁见过咱家将军吃过独食!
    想到此行的荣耀,想到战后分得到的奖赏,整支攻击队伍,几乎每名将士都豪气干云。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腰,与整支队伍的形象格格不入。他是王洵新收的侍卫万俟玉薤,第一次奉命到战场上历练,难免又把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带了出来。
    宇文至悄悄从后边走过去,伸手给了万俟玉薤一个脖搂,“打起精神来!就你这个头,再使劲儿往下缩,也不可能比别人矮!”
    “我……”没想到宇文至到这时候还有心情拿自己开涮,万俟玉薤被逗得哭笑不得,“宇文将军,对面可是有弓箭手!”
    “有弓箭手怎么了!”宇文至笑着撇嘴。距离营垒还有一百五十步,除非是专门培养的神射手,否则,根本没可能对队伍构成威胁。所以,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向新兵传授作战经验。“你以为把脑袋扎到别人脊梁后,弓箭就看不见你了?什么是抛射,你懂么?根本不用瞄,从天上直接往下砸。砸谁脑袋上算谁倒霉。你佝偻着个腰,本来该挨一箭,现在至少得挨仨!”
    “我,我…..”万俟玉薤讪讪而笑,终是把身体挺直了,将盾牌举到了鼻尖处。在他身前身后的几名刚刚由马贼转为正规军的士卒见状,也纷纷将盾牌举起来,同时将腰杆挺得更直。。
    “这就对了!”难得过一次教头的瘾,宇文至心情大好,“咱们是唐军,懂么?唐军,五百对五百,那是欺负他们。想当年在苏定方老将军麾下,咱们八百大唐陌刀手,就能追着两万敌军屁股砍。咱们做子孙得再不争气,五百砍五百也没有拿不下来的道理!”
    “呵呵呵,呵呵呵!”队伍中又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唐军在西域作战,几乎次次都是以少击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今大伙都把唐军号铠穿上了,怎么着也不能太丢人了不是?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走整齐些,把大唐气概拿出来。”见自己鼓舞士气的招数奏效,宇文至愈发趾高气扬,“对,就这样,吓,也吓死他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们吓得连弓都拿不稳了!”
    仿佛是验证他的所说,守卫营垒的敌军开始放箭。稀稀落落地,大部分在半途中就失去了力气,只有少数几支,砸在了前排老兵高举着的盾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老兵们本能地就想躲避,然而一瞬间又想到自己背后还有三百多名刚刚归附的马贼在眼巴巴地看着,荣誉心迅速占了上风,将盾牌举过头顶,斜成一个角度,行进步伐丝毫不乱。新兵们见到老兵如此镇定,也迅速安稳下来,跟在老兵们身后,寸步不离。
    对于宇文至这种用箭好手来说,此刻敌军凌乱的射击,等于在自暴其短。如果营垒中的守将经验丰富的话,绝对不会把弓箭手的力气浪费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目标上。想到这儿,他一边继续大声指挥,一边从背后解下朱漆角弓,慢慢拉开弓弦,“新兵,看你们前面的老兵,他们干什么你们跟着干什么。这个距离,弓箭射到身上也透不了甲,继续前进,前进,不要左顾右盼,保持速度,速度!”
    他如此大喊大叫,怎可能不吸引对方的注意。顷刻间,有几支羽箭飞来,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溅起团团黄烟。宇文至笑着抬起头,看见一条黑色的貂鼠尾巴,那是敌军中代表百人长的身份标志,昨天晚上审问斥候抓来的俘虏他才知道。“别走,就是你了!”忽然间,他大喊一声,弓箭脱弦而去,掠过一百二十步距离,在貂鼠尾巴下溅起一串血花。
    “呃!呃!呃!”貂鼠尾巴的主人双手捂住喉咙,两眼中充满了惊诧与不甘。他指挥着手下弟兄对准唐将一个人攒射,尚不能准确命中目标,对面的唐将,怎么可能射得了这么远,这么准?
    很快,宇文至用另外两支羽箭,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左右又有两名弟兄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呻吟中充满了绝望。貂鼠尾巴的主人挣扎了几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头顶上,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
    谁也没想到宇文至能把羽箭射到如此准的地步。霎那间,营垒后的守军吓得纷纷缩头。趁着这个机会,宇文至将弓臂向前一指,大声喝令,“冲过去,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弟兄们,跟我上!”老兵队伍当中,立刻有两名旅率响应,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快步前冲。三百新兵见此,也打着胆子一拥而上。包了铁的战靴落地,将地面踩得哄哄做响。
    营垒有立刻又有零星羽箭射出,被前排的老兵拿盾牌一拨,立刻就偏离了方向。攻击的队伍迅速接近营盘外围木栅栏,刀锋上的寒光亮得刺眼。保卫辎重的守军愈发惊慌,接二连三站起来,拉开弓,胡乱往外攒射。有几名唐军不幸被射中大腿,呻吟着蹲在地上。袍泽们从他身边绕开,前进的速度丝毫不肯放缓。
    “瞄准,瞄准了再射。”一名头顶貂鼠尾巴的百人长见形势危急,不得不站起来重新组织力量防守。半空中立刻又有一支羽箭飞过来,身穿他的肩窝,将他重重地推了个跟头。两名亲信试图上前施救,刚刚站起身,就被凌空飞来的羽箭找上。一个被射中咽喉,当即毙命。另外一人脖颈中箭,惨叫着原地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子,才颓然倒地,鲜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冒。
    宇文至抽出另外一支破甲锥,稳稳地搭在了弓弦上。他现在已经距离敌营只有七十步,几乎是弓箭的最佳射程。两名亲信一左一右,举着盾牌为他遮挡敌军的流矢。而他自己,则不断地调整目标,寻找营垒之后,敢于出面组织防守者。每发一矢,必夺一命。
    这种远距离狙杀所造成的压力,比已经冲到对面的刀锋还要沉重。很快,营垒后就没有人敢于露头了,守军的弓箭手将脑袋扎在木墙后,胡乱向外抛射着羽箭。原本就疲弱的杀伤力,瞬间几乎降到了无需考虑的地步。冲在第一排的唐军老兵将盾牌向脚下一丢,横刀往嘴里一咬,三三成组,其中两人将手臂搭在一起,抬起另外一人的脚,同时用力上推。最后一人借助同伴推力跃起,身子如鹞鹰般飞过七尺许高的木墙,凌空扑落。
    刷!刀光如电,泼开团团血雾。
    第三章 霜刃 (三 下)
    第三章 霜刃 (三 下)
    这群当先冲入营垒的士卒,都是王洵麾下的老兵,无论训练程度还是装备性能,都远非营垒中的守军可比。人一落地,立刻挥刀横扫,登时在惊慌失措的守军当中硬生生扫开了一个血圈子。大伙得势不饶人,继续挥刀横扫竖剁,将落地处附近的守军剁得抱头鼠窜。转瞬之后,几个血圈子就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空场。
    更多安西军老兵在同伴的协助下翻越营垒,与先登的袍泽汇聚成团,将空场清得越来越大。一名头戴黑色厚布帽子的防守方将领躲得稍慢,被几把横刀同时扫中,登时变成一团碎肉。
    “别恋战,夺门!”人群中,有名旅率打扮的低级军官扯开嗓子大喊,带领着身边的四五名弟兄朝营垒的木门猛冲。临近的守军纷纷上前阻挡,被他一刀一个,剁翻于地。营墙根儿下,还有数十名弓箭手虎视眈眈。拉圆了手中的木弓,却无法保证自家人不被误伤,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唐军旅率带着弟兄从自己眼前走过。
    若是被这伙唐军冲到营门前,砍断了门闩,整座营垒必然易手。就在这危急时刻,“呜呜——呜呜——呜呜——”柘折城头突然传来的一阵凄厉的号角声。虽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对手,可毕竟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底儿,正在奋力冲营的唐军攻势难免顿了顿。而那些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防守方将士,则一个个像喝了药般,又疯狂地冲了回来,前仆后继地挡在了营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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