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晅笑道:“倒也不必如此避讳。”
    宋婴这才道:“是,小打小闹的倒不要紧,但臣怕有人借此滋事,伤了贺兰松性命。”
    卫明晅剑眉一竖,斥道:“谁敢!”
    天子盛怒,将一旁侍奉的冯尽忠都吓了一跳。
    宋婴却面不改色,直言道:“皇上眼皮子底下,他们自然是不敢的。”
    卫明晅暗怒,不敢?这些人哪有什么不敢的。
    十日前因又有人贪墨边疆粮草,引起朝堂震荡,未料到竟是堂堂中书令监守自盗,恒光帝大怒之下裁撤了中书省左相,严令彻查此事。
    中书省因此人心惶惶,本以为右相会承左相之位,谁知恒光帝竟连下两次旨意申饬贺兰靖,想必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趁机落井下石。
    卫明晅慢慢熄了怒火,叹道:“是朕疏忽此事。罢了,他本是你手底下的人,仍旧由你管束,朕不插手就是了。”
    “谢皇上隆恩。”
    卫明晅放了权,却未想到第二日下朝后迎头便在御书房撞见了贺兰松。
    事先并未呵斥闲人回避,因此险些碰了个满怀,恒光帝驻足后便盯着眼前人上上下下的看。
    似乎又清减了些,好在是冬日,并没有晒黑,眼神湛然有神,微微垂着眉。虽然穿着藏蓝色的侍卫服,却还是那个潇洒恣意的相府公子。
    恒光帝看的认真,贺兰松却不敢如他这般放肆,当即退了几步,跟着卫政和跪下去避让。
    “皇上。”眼见恒光帝迟迟不行,扈从们挤了小半个院子,卫政和亦不由出言提醒。
    恒光帝恍似未觉,径直向贺兰松道:“谁叫你过来的?”
    贺兰松垂首,看不见神情,躬身回道:“是宋大人差遣臣来戍卫御书房。”
    “呵!”恒光帝冷笑一声,负着双手去了,这个宋婴,真该叫来好好骂一顿才是,说他朝令夕改,说他寒了臣子之心,竟然明晃晃的又把人给调了回来。
    卫政和拍拍贺兰松肩膀,奇道:“怎么皇上见了你,跟见了仇人似的。”
    贺兰松面色沉静,直愣愣的看着恒光帝的背影,怅然道:“许是因我扰了圣驾。”
    卫政和笑骂道:“胡言。皇上哪次见了你不是喜笑颜开的,你们吵架了?”
    先帝在位时,边境不宁,赤坎人叩边滋事,当时朝中初平,靖边将军汲恕以身殉国,膝下两子一女被困城下,活生生被射成了刺猬,汲夫人是女中豪杰,拒不降敌,亲上城楼率满城军民死战,朝廷援军到来之时,城门将破,边城几成空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秃鹫盘旋不去,汲家惟余幼子汲政和,躲在奶娘怀中逃得性命。汲夫人求肯当时来援的煜亲王,不求荣华富贵,但祈能保稚子一世安宁。言罢竟从城楼一跃而下,追随亡夫而去。先帝感汲家忠勇,已逝者皆有封赏,更将汲政和抱进宫中,由当时的皇后亲自抚养,赐国姓卫。先帝怜惜忠臣之子,便未令其袭父亲头衔,只打算等他年长了,封个闲散公爵。谁知卫政和也是个有主意的,不愿做什么侯爵,便跟在恒光帝身旁做了侍卫,现下已是一等侍卫。
    卫政和比恒光帝还长两岁,两人皆养在皇后膝下,后来开蒙读书,又与贺兰松颇为投缘,三个人感情甚笃,因此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
    贺兰松闻言失笑,“卫兄说哪里话,我怎敢同皇上争执?”
    “你不敢么?我瞧你最能惹皇上生气了!”
    “卫兄慎言!”
    “慎言,慎言,不说了。”
    十日后,当朝国丈黄易捷边境大胜,班师回朝,恒光帝大喜,定于两日后为将士们接风洗尘,侍卫处宋婴却借此在校场上练起了兵,声称要在宴席上保皇上和众臣平安,一时是怨声载道。
    卫政和考校结束后便等着贺兰松,待他下场来时,不由大笑道:“哎呀,可惜至极。宋大人将你和那姓谭的分到一处可真是煞费苦心,你怎的不好好教训他一顿。”
    姓谭的是吏部侍郎的弟弟,拳脚功夫虽一般,人却坏的很,平日里最爱仗势凌人,贺兰松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
    “有卫兄在,谁能欺得了我?”贺兰松换好常服,又拿了佩刀,系到腰上去。
    卫政和看看外面天色,不由搓手道:“冷极了,去喝两杯吧?”
    贺兰松酒品虽好,酒量却是一般,不过他爱饮酒交友,反正已经下了值,当即便道:“好,这次我来做东。
    卫政和业已成年,在宫中居住不便,恒光帝前几年便赐了府邸,但他懒的布置,因此府内便冷冷清清的,后院更是如同荒废了般。
    贺兰松先令小厮回府送信,这才跟着卫政和入府。
    卫政和在前厅设席,早有下人换上灯烛,生了热炭,饭菜一时备不及,酒却先温好了送上来。
    卫政和亲自执酒斟满,“这是前几日太后娘娘赏下的,瑾言先来尝尝。”
    贺兰松笑道:“叨扰卫兄了,本当由我做东才是。”
    卫政和咳了一声,叹道:“我说句该死的话,若去丞相府上,我浑身不自在的很,此间只有你我,便是醉了也无妨。”
    贺兰靖为人谦和,对后辈子第却管教甚严,有尊长在,自然会有拘束,贺兰松不敢言父亲是非,因此便道:“那咱们下次还去聚饮楼。”
    卫政和饮了一杯酒,连连摆手道:“不可。”
    “为何不可?”贺兰松不解。
    卫政和又饮了一杯酒,苦笑道:“有闲话传到宫里去了。”
    贺兰松皱眉道:“太后娘娘不许饮酒?”
    卫政和摇首道:“非也。是我醉后说了不当说的话。瑾言啊,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贺兰松心下踌躇,他和卫政和相知甚深,这句话却不知从何答起。
    卫政和拍了拍贺兰松肩膀笑道:“难为住我们大才子了。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卫兄,不可如此自轻。”
    卫政和叹了口气,窗外墨色染空,府上处处燃起了火烛,却仍是驱不尽那旷目的寒冷,那烛光半点也不烫,毫无人间烟火气,“我的性命虽不值什么,却是爹爹妈妈和哥哥姐姐拼死换来的,怎会自轻自贱。但世道艰难,我只能怕死些,总要给我们汲家留下点血脉才是。”
    贺兰松心中酸涩,卫政和幼蒙太后教养,与恒光帝和诸皇子同出入,不知羡煞了多少人,但他心中所祈或许不过是汲家老小能坐在一起吃顿饭而已,卫姓虽金贵,却染满了鲜血,太过沉重。他替卫政和酙了杯酒,“卫兄言重了,你的亲事,太后娘娘怕是早就留着心呢。”
    卫政和难得红了脸,他撑着额叹道:“好烈的酒。我,太后娘娘是提过两个,不过我。”
    贺兰松拍掌道:“原来卫兄心里早就有心上人了?”
    “你笑什么,难道你心里没有姑娘吗?”
    贺兰松心中一痛,却道:“我,我自然是没有的。”
    “我也没有。再等等吧,京城里人心诡谲,没意思透了,若什么时候外放做个官再说罢。”
    贺兰松吃了一惊,“卫兄你要离京?太后和皇上。”
    卫政和打断贺兰松的话,笑道:“我只是有此打算,容后再说吧。太后和皇上,不会拦着我的。瑾言,当日太后赐我府邸,要封我为忠勇伯,朝堂上多少人红了眼。”
    贺兰松怃然,“大哥明智,无怪你当年拒辞不受。”
    卫政和冷笑:“我若是真封了伯爵,只怕早被那些人啃着骨头吃了。”
    贺兰松黯然,卫政和平素瞧起来张扬跋扈,但却谨慎细致,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上能孝太后忠皇上,下能敬太监宫侍,中能睦同僚友朋,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他只此一身,无父母庇护,走到如今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却从未抱怨,自己比之于他,又不知幸运了多少。
    卫政和苦笑道:“你知道我不能走错一步,已经有不好的话传到宫里去,若再不知检点,伤了太后的心,丢了皇上的脸,可真是万死莫赎。因此,聚饮楼是绝对去不得了。”
    贺兰松道:“那以后我便来府上叨扰卫兄,若真醉了,就宿在这里如何?”
    卫政和笑道:“好得很,有人做伴我是求之不得。”
    两人正自说笑,下人来报酒菜已备好了,请主客移步到暖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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