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两宫太后皆不愿轻离皇城,春晖堂向来是空着的,不过庭院洒扫的干净,不生杂草,平时里也有内侍守着,因此并不显荒凉萧条。
    此刻春晖堂殿前立着几个太监宫娥,卫明晅细看了看,皆是在母后身边伺候的,还有两个皇后身边的宫女,本来守在殿中的内监们却已不见了踪影。众人见他来了,一面行礼,一面便赶着往里去通报。
    卫明晅尚未走到殿前,皇后已当先迎了出来,她穿着件宝蓝色织锦宫服,上绣着百鸟朝凤,聘聘婷婷的走过来行礼,发髻间的步摇轻晃,东珠颤巍巍的落在额间,似乎不胜其怜,“皇上万安,母后已等了多时。”她神色端凝,目中更是浅淡和煦,绝无半分不堪和怨愤。
    “有劳皇后。”卫明晅见黄文竹似是瘦了几分,这才记起,自己倒有小半年没见过皇后了,心中难免有几分愧疚。
    黄文竹面色不变,只轻轻一笑,随即跟在恒光帝身后入内,小声道:“昨日两宫太后生了些龃龉,母后盛怒,一早就来了静和园,皇上当体恤母后心意,莫再惹恼了老人家。”
    卫明晅颔首,待内侍们打起帘子,便笑道:“劳母后久等,儿子来了。”
    西太后正倚在坐塌上闭目养神,她发髻梳的齐整,额前戴着白玉嵌翠的扁方[1],卫明晅吃了一惊,西太后向来不喜这抹额,若非生病,轻易是不戴的,因此忙上前道:“母后是病了么?您若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儿子回去听训就是,眼下大雨未歇,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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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太后睁开眼看了看儿子,但见他面色难看的很,目下乌青,唇角上还起了个疱疹,不由大为心疼,转念一想他此番可怜情状却是为了那个贺兰松,登时又是满腔怒火,当即冷笑道:“不敢,连姐姐都吃了闭门羹,我哪敢劳皇上大驾,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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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后,您别说气话了。”黄文竹忙上前劝道。
    卫明晅早跪在了西太后脚边上,垂首道:“皆是儿子过错,母后息怒。”西太后听儿子认错,收了几分怒气,俯身问道:“当真知错了?”
    卫明晅扯了扯西太后的衣角,求道:“儿子不孝,不该惹母后伤心动怒,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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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太后眉头渐舒,叹道:“那好,起来吧,回头把那贺兰松送走,我也不伤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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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万分为难,他仰起头道:“求母后成全吧,我,我实在离不得他。”
    西太后不想儿子如此冥顽不灵,两颞侧砰砰跳个不住,咽中憋闷,咳嗽不停,恨得一脚踢到卫明晅肩头上去,“你这个孽障,定要气死我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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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见母亲面色青紫,憋喘急促,又骇又惊,忙跪起来替她揉着胸口,向黄文竹道:“皇后,药呢。”
    黄文竹不待吩咐,早取了两粒药丸过来,跪到塌上去,和卫明晅一同扶着太后,就着残茶喂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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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跪坐在母亲身后替她顺气,又问道:“母后,胸口可疼的厉害?”
    黄文竹道:“母后昨日受了风寒,太医说寒气入肺,恐怕会诱发旧日喘疾,嘱咐了万不可轻忽。”
    西太后素有喘疾,每于冬日里发作,不想这乍暖还寒时候,又染上了风寒,卫明晅焦急万分,问道:“可用了药?方子带来了吗?”
    “太医开了方子,已吃了两剂。”
    西太后渐渐缓过来,一把推开儿子,恨声道:“姐姐已被你气病了,我再被你气死,岂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
    卫明晅满心愧恨,他退了半步,跪到地上去叩首,“儿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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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太后叹道:“违逆两宫旨意,和满堂朝臣作对,两年不入后宫,将那等人明晃晃的摆在眼皮子底下,哪里还有你不敢的事啊。我儿长大了,是母后多事了。”她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思及先帝早逝,撇下他们孤儿寡母,好容易儿子亲政临朝,竟又闹出这样的弥天笑话来,顿觉沉痛心酸,珠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黄文竹忙劝道:“病中不能伤心,母后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西太后指着卫明晅道:“有这样的孽障在,我保重身子做甚,还不如气死了,自去先帝爷那里请罪。”
    卫明晅求道:“母后,母后您别说这样的话,若是生气,只管打骂儿子,求您莫气坏了身子。”
    西太后冷笑道:“我如何敢?听说姐姐在你这碰了一鼻子灰,我手上又无禁军,怎么敢和皇帝动手。”
    卫明晅脸色凝重,他不敢再求,当即跪直了身子,对着外面喊道:“冯尽忠,传杖来。”
    黄文竹吃了一惊,忙道:“皇上,万万不可。”
    西太后索性转过了头,冷哼道:“皇帝是在将我?”
    卫明晅咬了咬唇,道:“儿子不敢。皇后,你且退下。”
    黄文竹明知母子俩有避着她的体己话要说,但一来担忧西太后身子,二来又怕两人当真吵起来伤了和气,实是不愿就此离去,几番为难之下,却到底不敢违逆卫明晅,向西太后行了一礼,又劝了几句,方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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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殿中便剩下卫明晅母子,他膝行两步,刚喊了声母后,便被西太后喝道:“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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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只好闭嘴,一时房中寂静,只闻更漏声声,西太后满面愁苦,撑额凝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听窗外一声轻咳,冯尽忠在外间道:“禀皇上,太后,杖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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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回了回神,扬声道:“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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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尽忠似是愣了愣,隔了半晌方掀帘躬身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内侍,手中各执一杖,在后面跪了。
    卫明晅深吸一口气,道:“我忤逆母后,先杖二十吧。”
    冯尽忠万料不到恒光帝叫他传杖进来竟是要打自己,一时吓的魂都丢了,这内庭之杖极为厚重,由两人施行,一左一右落下来,方为一杖,他当日挨了十杖便丢了半条命,二十杖下来,足能打死人了。他跪在当地结结巴巴的道:“皇上饶命,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西太后嗤笑道:“皇帝可做完戏了吗?”
    卫明晅倒真是冤枉,他确实是求母后消气,哪里敢做什么戏,听得西太后嘲讽,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遂回身瞪了冯尽忠一眼,喝道:“混账东西,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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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尽忠知道厉害,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向着身后两人一挥手,尖声道:“没听见万岁爷吩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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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这两个内监,战战兢兢的站起来,还没走到恒光帝面前,哐的一声就把刑杖摔到了地上去,随即吓的跪伏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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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无奈,只好挥手令人退下,对冯尽忠道:“你来吧。”
    冯尽忠恨不得在那两个落荒而逃的内监身上踢两脚,到底不敢违抗恒光帝命令,上前抱起了刑杖,磕磕绊绊的道:“奴才得罪,得罪了。”
    卫明晅脱去龙袍,跪伏在当地,沉声道:“不许留力。”
    西太后冷眼看着主仆二人,对冯尽忠道:“听见了吗,皇帝说要狠狠地打。”
    冯尽忠应声道是,额上冷汗频频而落,双手上的刑杖便如有千斤重,他屏住气息将刑杖高高举起,闭上眼听天由命般的落了下来。
    嘭的一声巨响,刑杖落在了卫明晅后背上,直打的他眼前一黑,险些没叫出声来,忙闭紧了嘴才压住低呼,却闷的他险些晕厥过去。
    西太后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瞥了冯尽忠一眼,道:“这是杀人呢。”
    冯尽忠噗通跪倒在地上求道:“太后娘娘饶命,您饶了奴才吧。”
    西太后凉凉看了儿子一眼,轻笑道:“皇帝,你说呢,打还是不打?”
    卫明晅咬着牙道:“儿臣惹母后生气,自然该教训。冯尽忠,你再求饶,朕先砍了你。”
    冯尽忠只好又哭丧着脸站起来,他这次长了心眼,不敢将刑杖对着后背要害,而是往下挪了挪,也不敢放水,只略略收了点力气,发狠般落在了卫明晅臀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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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将打了四五杖,卫明晅便疼出了一身冷汗,更不敢吱声,死命咬着下唇,两只手紧紧握着衣角,老老实实的放在身子两侧,暗暗在心里数数。
    西太后看儿子额上青筋爆出,忍疼忍得辛苦,却在杖下半点也不敢挪动,气总算是消了,却又忍不住心疼,咳了一声道:“停手吧。”
    冯尽忠如闻天籁,立时便扔了刑杖,要去扶卫明晅起身。
    卫明晅半仰着头,眉间露出疑问神色,看向母亲道:“还,还不满二十杖。”
    西太后一指戳在卫明晅额上,骂道:“还敢顶嘴,跪起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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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明晅疼的有些迷糊,勉强跪直了身子,道:“请母后吩咐。”
    西太后道:“冯总管,你去找太医寻些活血的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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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尽忠忙不迭的捡起两根刑杖去了,他浑身皆已湿透,这打人的活计可当真比挨打要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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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扁方,也叫抹额,《续汉书·舆服志》注,胡广曰:“北方寒冷,以貂皮暖额,附施于冠,因遂变成首饰,此即抹额之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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