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松的请罪折子还没递上去,卫明晅的罪己诏便已咸告京师,朝堂内外闻之,皆震惊不已,本朝立国至今,尚未有皇帝罪己者。
    “朕幼年承嗣,至今十年。自亲政以来,用人行政,刚纪法度,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因循悠乎,苟安目前,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若龄即遇皇考上宾,蒙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教训抚养,慈育是依,大恩罔极,高厚莫酬,惟朝夕趋承,冀尽孝养。然朕每却常忤逆,致两宫太后伤怀操劳,此朕之罪一也。诸臣或历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宜加依托,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日御万机,自然多有违错,惟肯听言纳谏方是,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于斯言,大相违背,以致臣工不肯进言,不得已裁撤谏院,此朕之罪一也。朕性闲静,常图安逸,每日御朝听政,处深宫日少,以致与后妃接触稀疏,情谊否塞,后嗣不盛。此朕之罪一也。有贺兰松,天纵奇才,幼为朕侍读,数次救朕于危难中,及成年后,辅佐朕躬,御前救驾,教育皇子,然朕不能报之以情,反致天下人议之恨之,此朕之罪一也。朕既知己过,每自尅责生悔,乃徒尚虚文,未能自改,以致过端日积,愆戾愈多,此朕之罪一也。而告中外,咸使闻之。”[1]
    “没了?”贺兰松问道。
    贺兰斛念圣旨累了,端起柴房里破旧桌案上的水便喝,顺便摇了摇首。
    贺兰松身上的麻绳早已被贺兰斛扯断了,此刻正揉着酸麻的手臂咳嗽,“这罪己诏颇有几分古怪。”
    贺兰斛直道:“水里是不是有毒,怎的如此难喝。自然古怪啊,皇上事事都认了错,却又偏偏不改,谏院那些官们可真要哭死了。”
    贺兰松又咳了几声,叹道:“陛下错的有理有据,满纸尽是狡辩之辞。”
    贺兰斛惊道:“那可是陛下啊,大哥还想他怎样,圣上这么好面子的人,都下了罪己诏,那些朝廷上的绯衣袍子,还有哪个敢多嘴。御前侍卫们都说,若非大哥你朝堂觐见,陛下绝不会下这罪己诏。”
    贺兰松黯然,心中满是酸涩,卫明晅认了所有的罪,却偏不认与他不伦之罪,反而多言自己过错。他是皇帝,罪己诏已是给了满朝文武颜面,百官绝不敢再去为难,但若带着贺兰松认了罪,那自己就是万劫不复之地。贺兰斛说的对,卫明晅如此喜功自负之人竟下了罪己诏,这于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啊。他言念及此,更是难过,咳的也愈发厉害起来。
    贺兰斛急道:“大哥,你是染了风寒么?”
    贺兰松在柴房里关了一夜,无衣无食,且身上有伤,昨日便起了高热,今晨便咳嗽个不住。
    贺兰斛见兄长脸色潮红,便在他身上摸了摸,果然滚烫灼人,他一把扶起贺兰松,道:“不成,你得吃药才是,切莫牵动了旧疾。”
    贺兰松咳的说不了话,只连连摇头。
    贺兰斛气道:“父亲大人不会见怪的,他若生气,我便找母亲来说理。”言罢一脚踢开了柴房门,喝道:“混账小子,没看见公子病了吗,还不去请大夫。”
    小厮们素来不敢惹这位二爷,当即跑出去了,亦有人跑去前院禀告贺兰靖去。
    贺兰斛骂道:“这些欺主的奴才。”
    贺兰松咳的好些了,劝道:“别怪他们,先,咳咳,先去我那里,你去办差吧。”
    贺兰斛是趁着办差回的府,这才知道大哥竟被关去了柴房,那潮湿之地他倒是常去,但贺兰松打小乖巧,还没受过这份苦楚,他怕大哥有事,不及去见父母,便闯到了柴房去。
    “我不去,等大夫来了,我再走。”
    贺兰松拗不过小弟,只得随他,贺兰靖比大夫先到,见大儿子病的厉害,也就未再斥责,只撵了贺兰斛去当差,又吩咐厨下去做些好克化的吃食来。
    贺兰松倚在塌上,对着父亲道:“爹爹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贺兰靖不假辞色,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不知自爱,又叫你母亲忧心。”他却忘了若非他将儿子一顿好打,又关去柴房那阴冷潮湿的地饿了一日一夜,贺兰松岂会生病。
    贺兰松垂首道:“是我的错,以后,以后定好好保重自己。”
    贺兰靖种种叹了口气,“罢了,先养病吧,请罪的事,改日再说。”
    盛夏已至,天气蒸热,连莫问湖里的水都是温的。
    卫瑜珪在无涯书屋里临字,身上都已汗湿,无人打扇,脑子也有几分晕乎乎的,但父皇就坐在不远处瞧着,他半点也不敢怠慢,咬着牙,稳着手臂,慢慢的写完了一副王右军的字。他站在桌案前,等着两个弟弟也临完了字,这才将手上的字一并呈给了卫明晅。
    卫明晅接过来细细的看,卫瑜珪两只手却紧紧的攥在了一起,近日父皇常来书屋,功课盯得很紧,有时过了晌午还会再来,就坐在一旁听先生授课,面色阴沉,不发一言。偏生贺兰先生已经好久不来了,不能出去玩耍便罢了,父皇更是再没笑过,兄弟三人噤若寒蝉,如履薄冰,生怕惹怒了皇帝,各个埋头苦读,当真是苦不堪言,不过课业却大有进益,郑桑当着恒光帝的面也称赞这三位皇子辛勤,卫明晅却只道,做学问者本当如此,以后不许再赞。
    卫明晅看过了三人的字,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指出几个字来,让卫瑜珪几人再写十遍,兄弟三人松了口气,不挨训斥,这便算是好的了。
    卫明晅看着手里的怀表,对郑桑道:“晌午了,卿先去用膳吧。”
    郑桑知道皇帝体恤臣下,却对皇子严苛,素来皆是如此的,因此也不推辞,起身行礼后退出,皇子们给先生行了礼,等先生出了书屋,方才坐下习字。
    卫明晅便盯着郑桑坐过的地方出神,他面上露出极悲伤的神色,慢慢的叹了口气。
    卫瑜珪已经七岁,宫人们整日议论此事,他就知道父皇在思念先生,他也想念先生,想问问他几日能回来,却又不敢去问父皇。
    数日前,又有宫人在背后嚼舌根,传到了父皇耳朵里,当时卫明晅正在书屋里,听到消息后,面色变得极是难看,他命冯尽忠将人捉来,在莫问湖前活活打死了十三人。
    静和园的主子奴才都被喊来观刑,烈日炎炎,卫明晅坐在莫问湖前,说出的话却如寒冰,“本朝不兴重狱,朕已三令五申,仍有人敢不顾旨意,此后若再有背后谗言者,一律重惩,与闻者皆罪。”
    那死的十三人里就有路过的奴才,不过是白听了一耳朵,便被打成了血人。
    为儆效尤,那些奴才的嘴全都未被堵上,棍棒声连着求饶呼喊声响个不停,每人挨了百余杖方才毙命,血水流到莫问湖去,染红了那粼粼碧池,听闻那性子极其彪悍的两位藩王郡主亦吓破了胆,当日便辞行回了皇宫,卫瑜珪更是骇得一夜未睡,对着父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静和园中,再无一人再敢提及贺兰松三字。
    “皇上。有密报。”冯尽忠在书屋外小声叫道。
    “何处呈上来的?”卫明晅不情愿的抬了抬眼,似是在责怪冯尽忠搅了他的心事。
    “是,是贺兰大人的。”
    卫明晅哗的一声站了起来,对诸皇子道:“写过了字,就先用饭,朕晚些时候再来瞧。”
    卫瑜珪几人起身道是,恭送的话尚未出口,卫明晅便不见了身影。
    当日下午,卫瑜珪没有等到父皇来瞧他的字。
    卫明晅不在静和园,他带着随从几人去了问君山。
    问君山上遍植松柏,半山腰上有处凉亭,更有一条溪流,夏日最是凉爽,文人雅士们常结伴来此,行那曲水流觞之雅事。
    卫明晅躲在不远处,看着一群读书人围在溪边,有背坐击鼓者,有正弯腰取酒者,有抚琴放歌者,端的是青春作伴,惹人艳羡啊,他指了指坐在溪流旁张扬而笑的人,问道:“那是瑾言吗?”
    冯尽忠眯着细眼看了看,随即笑道:“是啊,正是,除了贺兰大人,谁还有这样的天人之姿。”
    卫明晅却蓦然伤感,那是瑾言!
    烈日穿过密林后,密密匝匝落在他身上,闪耀的他眼睛疼,人人都说贺兰松是无双公子,潇洒恣意,浪荡人世,可在他面前的瑾言从来都是温润从容,端和隐忍,让人心疼。他很久不见他笑的如此放纵无羁。“那个,那个又是谁?”卫明晅正自苦闷,却见贺兰松身旁一个样貌俊俏的小公子,束着玉冠,堪堪倚在他身上,拿了盏酒杯,递到他唇边去。
    冯尽忠又眯着眼看了看,为难道:“这个,这个,兴许是贺兰公子的表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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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罪己诏基本来自顺治帝的罪己诏,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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