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晅坐在灯下沉思,他思念情切,骤然见了贺兰松难免激动,此刻细想,却觉他对自己委实透着几分古怪,浑不似那日离别时的心灰意冷,他在竭力隐藏着漠然冷淡,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恐慌,他怕什么呢,该怕的明明是他啊。
    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门生吱呦,是贺兰松抱了孩子过来,他没来得及撑伞,身上又淋了个半湿,孩子却被裹在襁褓中,又被他牢牢护在怀里,一滴雨也没溅到。
    一大一小进了房都抬起头,冲着卫明晅不好意思的笑笑,那孩子眼中还有泪,但骤然见到生人也不害怕,在父亲怀里也对着卫明晅直乐。
    卫明晅见了孩子的笑,心中忧虑尽去,向贺兰松招了招手,道:“快,抱过来给朕瞧瞧。”
    贺兰松有模有样的抱着孩子过来,先在卫明晅面前跪下,道:“贺兰忘郢给皇上请安。”
    卫明晅把人拉起来,道:“别多礼了,瞧这孩子,胖乎乎的,倒更像严氏。”他被婴童暖化了心,伸手便去戳弄,语气也是难得温和,但贺兰松却在听他提到妻子时僵直了身子。
    贺兰忘郢被恒光帝戳了戳脸蛋,似乎很是不满,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着小手便往父亲怀里拱。
    卫明晅不免有些讪讪的,他怏怏的收回了手,目中露出失望之色。
    贺兰松抱着孩子哄,又朝卫明晅解释道:“陛下恕罪,他饿了。”
    卫明晅这才释然,献宝似的把案几上摆的食盒都打开,笑着问道:“你想吃什么,朕拿给你。”
    贺兰松哭笑不得,叹道:“这些他吃不下,我吩咐蘅芜去煮了,一会就送过来。”
    卫明晅也笑起来,是啊,半岁大的孩子,连牙都没长两颗,能吃什么果子蜜饯啊。
    两人一笑,孩子又渐渐地不哭了,殿中立时和暖了许多。不一会蘅芜便送了吃食来,却是一碗香喷喷的米糊。
    卫明晅见了便皱眉,“就吃这个吗?这东西怎么能吃饱?”
    贺兰松笑道:“能吃饱,中午进了碗蛋羹,现下再吃些米糊就好了,皇上您请安坐。”
    卫明晅不明所以的坐了,贺兰松这才敢坐下,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用调羹搅着米糊,慢慢的吹凉了,贺兰忘郢想是饿的狠了,又闻到了米糊的香味,一时却吃不到,先逮着父亲的手指啃咬起来。
    卫明晅看的有趣,他虽有几个孩子,但凡事皆有奶妈和嬷嬷们,莫说是他,就是后宫的嫔妃想来也从未这般细心地喂过婴孩饭食,不由得看呆了,又见贺兰松放下了全身防备,舀着米糊喂孩子,眉梢眼角俱是放纵的笑意,不免打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嫉妒。
    贺兰松喂饱了孩子,又帮他拭净了唇角,小声的哄着:“郢哥快睡吧,嗯,乖。”
    贺兰忘郢实在是好养活,喝了碗米粥就不哭了,在父亲怀里咯咯的笑着,不一会便睡着了。
    卫明晅看着孩子睡了,便问道:“此处危险,怎么能把他带过来。”
    贺兰松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道:“孩子这几日尽缠着我,我也怕丫头们看不好,就带过来了,请皇上恕罪。”
    也难怪贺兰松惴惴不安,按说外出办事的官员,是不能携带家眷的,何况还是这么个小小婴孩。
    卫明晅笑道:“怕什么,朕又没说要治你的罪。”
    贺兰松垂首道:“谢皇上。”他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殊无轻松之色,反而将孩子抱的更紧了。
    卫明晅觉得奇怪,“你到底怕什么?”
    贺兰松忙摇首否认,想了想又道:“孩子睡了,臣,将他先放回去。”
    卫明晅却不肯放人就走,他指了指坐榻,道:“先把孩子放在这,朕还有话问你。”
    贺兰松心中怕的要命,却又不敢忤逆卫明晅,生怕将他惹恼了,只好听话的将贺兰忘郢放到坐榻上去,给他盖的严实了,才起身站到卫明晅身旁去,“皇上,您请问。”
    卫明晅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道:“你怕什么,朕还会吃了他不成?”他自然知晓贺兰松是什么都不怕的,那就剩下贺兰忘郢了,看他那护食般的姿态就知道了。
    贺兰松一颗心都提起来了,小声道:“不,臣不敢。实在是夜深了,孩子早该睡了。”
    卫明晅冷笑道:“你也知道夜深了,贺兰忘郢也有半岁多了,平日里想必都是丫头们照料吧,怎么你一来堤坝,他就缠上你了。”
    贺兰松张口欲说,却被卫明晅冷冷打断了,“想好了再说,朕不想听假话。”
    贺兰松暗自叫苦,卫明晅实在是太知道他的心意了,他那些小九九根本瞒不过他,不说些实话肯定是不行的,但若说了实话,他会不会伤了贺兰忘郢,连父母都容不下的孩子,他能吗?他看了眼榻上安睡的孩子,心中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竟做不了决断。
    卫明晅看贺兰松为难,也不硬逼着他说,反而拿起茶,慢慢的啜起来。
    茶喝了一半,只见贺兰松破釜沉舟的抬起头来,他看了卫明晅一眼,又迅速的垂下首,问道:“皇上,能否应臣一事?”
    “不应。”卫明晅答的迅速,“你想说便说,若是不愿说,以后就都不必说了。但你未说之前,朕什么事也不会应你。”
    贺兰松双手汗湿,他抿了抿唇,捏着袍角跪下了,“皇上,一切罪责皆在臣,求您饶了贺兰忘郢。”
    卫明晅叹道:“非要跪下才能说话?”
    贺兰松深吸了口气,道:“皇上从没问过臣,为何严氏会知晓嚯鹮部族灭一事。”
    “嗯?”卫明晅没料到贺兰松突然说起此事,他想了想便道:“不是你说的?”
    贺兰松摇首,“这种事情,自然是瞒都瞒不及的,臣怎么敢在她面前提起。想来舒将军曾向皇上禀报,嚯鹮部从山后逃出了一队人,是么?”
    卫明晅惊道:“你如何知晓?”
    当日舒少君来报,嚯鹮部在决战前拼死送出了一队人,他命人去追,虽杀了几人,还是让那头领跑了,卫明晅虽知这一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但还是叫人暗暗访探,这是军中密报,连刘开阖都不知,贺兰松又是从何知晓。
    贺兰松道:“逃走的人是嚯鹮部首领和严氏的幼弟,严氏出门上香的时候遇到了他,这才知道宗族已灭。”
    卫明晅叹道:“原来如此。呵,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京城来。”
    贺兰松涩然道:“嚯鹮部和卫朝人生的面貌相似,若非是舒将军在,只怕谁也认不出他来。”
    卫明晅道:“你是为此事请罪?”
    贺兰松道:“不然。当日人多嘴杂,不免有人将事情传到了双亲大人那里,家父盛怒,怕皇上您。”
    卫明晅苦笑道:“朕知道了。”他下令缉拿嚯鹮部族人,谁能料到当朝内阁首辅的少夫人竟是嚯鹮部的公主,无怪贺兰靖要生气,他想了想道:“严氏已死,死者为大,朕恕你府上无罪就是,何况严氏还是朕钦封的诰命夫人,若要说识人不明,头一个先怪朕。”
    贺兰松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
    “还不起来?哦,你那宝贝儿子的事还没说呢。”卫明晅不无揶揄的道。
    贺兰松黯然道:“因严氏之故,这孩子身上也流着嚯鹮部的血,将他放在京师,臣实在不敢。”
    卫明晅这才懂了贺兰松的苦处,虽说堤坝上凶险万分,但总好过待在贺兰府那个龙潭虎穴里,他太知道贺兰靖了,拿着孙子请功的事他虽做不出,但只怕贺兰松前脚刚走,他就能大义灭亲,以免风声泄露,祸害了贺兰全族人。
    卫明晅不语,怪不得贺兰松见到他便如见了瘟神般,明明厌恶恐惧,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生怕他起了疑心。他想到此处,顿觉气馁。
    贺兰松见卫明晅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更是惶恐,求道:“皇上,贺兰忘郢还是个孩子,长大后肯定什么都不记得,您饶了他,好不好?或者将他送的远远地,只求您饶他一条性命。”
    卫明晅看着贺兰松,道:“送走他,你舍得?”
    “舍得,只求皇上饶他一命。”贺兰松眼眶都红了,哪里是舍得,分明是万分不舍。
    卫明晅道:“瑾言,你本不必告诉朕的,为何我一问,你就说了。”
    贺兰松答不上来,或许是因为卫明晅早知严氏是嚯鹮人,怎么瞒也瞒不住的,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儿子也及不上卫明晅,他不敢深想,只是磕头。
    卫明晅黯然道:“起来吧。”
    贺兰松不敢起身,他拿不定卫明晅是什么念头,只好求道:“皇上,孩子没了母亲,就是没了母族,求您看在,看在严氏无辜枉死的份上,饶他一命。”
    卫明晅脸色一沉,枉死?她是枉死在自己手上么?
    贺兰松却未瞧见卫明晅的神色,只道:“郢哥是严氏仅有的血脉,臣负了她,不能再。”
    “谁说你负了她!”卫明晅啪的一掌拍在案上,怒道:“不许你再提她。”
    贺兰松吓了一跳,动静太大,贺兰忘郢也被吓醒了,躺在炕上嚎啕大哭。
    卫明晅更是被这声哭吓到了,他手忙脚乱的把孩子抱起来,对着贺兰松道:“你快来哄哄他啊。”
    贺兰松哦了一声,稀里糊涂的爬到榻上去,抱着儿子开始哄,但他心烦意乱的,又不小心将孩子撞了一下,险些碰到了案角上去。
    卫明晅感叹一声,把孩子抱了回来,见贺兰松还在打颤,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不免又多了分心疼,冷然道:“还是把孩子给我吧。去洗干净了,把寒气去了再过来。”
    贺兰松一震,瞳孔骤缩,抬首偷瞄了一眼,却见卫明晅脸色不佳,当下也不敢再求,他咬着牙下了榻,失魂落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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