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岁愿看不真切,他总是一袭黑衣,连血污显现不出。
    他默然地将剑撤回,“为什么是我?”
    程藏之捂着伤口,反问:“你又是为什么,提醒金州那个逆贼之子,又为什么放了他?”他突然加重语气,“对方可是朝廷钦犯。”
    颜岁愿轻呵一声,“程节度使,是打算以此威胁我?”
    程藏之嘶声,看颜岁愿的目光一言难尽。他很想说一句,我能是你的把柄吗?!你看看这个样子,到处给我挖坑跳,生怕我跳不准!我要是能拿自己威胁到你,早威胁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双目泛红,“我跟你一样,只想要个答案。”他微微弯下脊梁,声色忍耐不住爆发,“颜岁愿,我心口疼,眼睛也熏的疼。”
    颜岁愿鼻尖嗅到一股刺激味道,思及那些女子面上的橙黄,那是一种刺激消毒的猛药。他立即收起袖里剑,就要打横抱起程藏之。
    程藏之一臂搭在颜岁愿颈手,按住他的肩头,哭笑不得,“颜大人,你这是把当小姑娘了吗?”
    颜岁愿细看他微红双目,像似红纱散在潋滟水色,他沉着嗓音说:“程藏之,你这样子,与小姑娘也无异。”
    “你生气了?”程藏之只让他扶着自己,慢慢走出石室,边道:“你叫我程节度使的时候,是怀疑我。你叫程大人的时候,是还能受得了我。你叫程藏之的时候,是恼羞成怒。”
    石间道,密不透风。静谧之中,颜岁愿感觉自己的心跳频频。他架着程藏之的手臂,都有些血畅过度,他却是道:“程大人,你多虑了。”
    他打心里,不想承认程藏之的话。因为,他说的太准。
    程藏之将身体一半重量压在颜岁愿肩膀,“我还知道,颜大人最经受不住我这双眼睛。”
    颜岁愿沉默一息,才道:“程大人这双眼睛,没瞎可惜了。”
    “哈哈哈。”程藏之闻言一阵笑,花枝乱颤的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疼痛嘶呼。而后道:“颜尚书,我若是个女子的话,你只怕早折在我手中了。”
    颜岁愿也淡笑两声,“你若是女子,连本官一面都见不到。本官,从不流连勾栏花楼。”
    “……”程藏之语塞,而后又道:“我就不能是世家贵女?”
    颜岁愿直言不讳,“仅凭程大人这幅相貌,就入不了本官家祠。”
    程藏之疑问:“为什么?”
    颜岁愿道:“先考妣信奉娶妻娶德,不取色。”言下之意,容貌过于瑰丽的女子,颜岁愿的父母优先排除。
    程藏之惊奇地看颜岁愿,“那你是怎么生出来的?颜尚书这品貌,青京也就只有我能相提并论。”
    颜岁愿心道,此人厚颜不知耻。但是,他还是答说:“这是父亲切身体会。”
    “……”
    程藏之木着脸,忍不发笑。
    合着父亲娶了个貌美的娇妻,沉溺美色,耽误功业。怕儿子重蹈覆辙,让儿子以自己为戒。
    忽然间,程藏之觉着颜岁愿的母亲是个女中豪杰。居然未有因此跟颜岁愿父亲闹别扭,反倒与其和和美美,跟着颜父戍守边疆。
    程藏之偏头看颜岁愿,对方的侧脸轮廓很清晰,却意外线条柔软。不由自主,便贴近咫尺。眼看即将要触及,颜岁愿歪头避开。
    “请君自重。”淡淡一言,三年不变,转眼又要一年。
    程藏之也不恼不怒,笑道:“颜大人,本官的父母不曾如此要求我。所以,颜大人以后可以嫁给我。我不嫌弃颜大人相貌过人。”
    “……”颜岁愿沉默着将他搀扶至石门外,对着背靠石墙的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是男子。只谈婚,不论嫁。”
    “那也行,我嫁给你。”程藏之一副无所谓,狭长凤目淡红如在眼前遮一帘红绡。流转波光,摄魂摄魄。
    颜岁愿心间泉响,终是忍耐住不转头,他总得要学会习惯程藏之眼睛。他淡声间有些哑寂,“程节度使,将钥匙交出来罢。你现在负伤,不是我的对手。”
    程藏之瞳仁转动,故作惊讶:“你要趁人之危对本官做什么?!想不到颜尚书在朝一副堂堂正正、铁面无私的做派,平日对本官的追求目不直视,私下里却要行不轨之事!”
    颜岁愿看着他绘声绘色表演,不动声色。
    而后,程藏之遽然张开双臂,“来吧。我现在有伤反抗不了,你任你为所欲为……记得轻点。”
    “……”颜岁愿弥口无言,少顷森寒声道:“多谢程大人配合。”
    言罢,不等程藏之反应,抬腕点定程藏之脉穴。直接——搜身大检查。
    末了,搜到一枚矩形琥珀,其间凝结着一只叫不出名的幼兽。另一个,则是珍珠白地刻缠枝双飞燕的圆盒。
    颜岁愿蹙眉,“程大人手脚可真是利落,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把钥匙送走。”
    程藏之谦虚一言,“腿之长,便七尺,不敢不快。”
    颜岁愿不予置评,只是打量着手里的两件东西。眨眼间,掌心的圆盒便消失不见。
    一步之遥,程藏之笑弯唇角,“那枚琥珀佩可以给你,这个可不行。”
    颜岁愿眸中一丝错愕,程藏之居然自己解穴了。稍作沉默,他抬手将琥珀佩扔给程藏之,道:“本官只要钥匙。”
    “你确定?”程藏之两指夹住琥珀佩,“这个可要比钥匙价重连城。”
    颜岁愿玉色金声,“是吗?”极其敷衍一问。
    程藏之重重点头,“当然,收下这个,就是我的我人了。”
    颜岁愿轻笑,莫名想起自己赠送出的铭牌。笑容渐次间,烟水蒸腾尽。
    他道:“既然程大人伤势无碍,便走吧。”
    朱朱白白的身影浮掠,撒金的石道见,显得极为刺目,说不出的苍凉。
    程藏之心间怅怅,跟上步伐问:“你要去那条土道?”
    “程大人不愿交出钥匙,本官只能试着强抢了。”颜岁愿加快步伐,足下生风。
    程藏之亦步亦趋,“你是还想找那些婴孩吗?”
    颜岁愿头痛的按在眉心,“程大人,往后,明知不要故问。”
    程藏之快步越过他,侧身拦住去路,严词厉色:“我不准你去!你还不够为难自己吗?!那些女子,即便你不杀她们,她们也活不久。她们被留在那间石室,机关重重,就是等着来探究秘密的人送死。你若是身手不佳,一着不慎,早死在里面了!你何必让自己的手上,染上不是自己罪恶!”
    “……我已经杀了她们。”
    “那你也是帮她们解脱,她们本就是杀人的诱饵!”
    “……那些孩子,还小。”
    “颜岁愿,你不是神。不可能帮每个无辜的人解脱,也不可能拯救的了这荒唐世道的每个苦主。”
    颜岁愿垂首低眉,嗓音暗沉,“程节度使,带兵的时候,会放弃自己的士兵吗?哪怕是伤兵。”
    程藏之抿唇不答,合格的将帅没有不爱惜士兵的。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
    《周官辨非》之中的天下名句,天下士子行事心需怀此。
    “金州之金,匀你一半。”颜岁愿以为程藏之在利诱自己,却又听他说:“我陪你去。”
    两人相行一路,沿着镶嵌在土中的石阶,不断下沉。而后又沿着另一条天梯,不断攀升。走了许久,上空才泄露光亮。
    颜岁愿下意识抬手捂住程藏之双目,“黑暗之中久行,乍然见光,有伤眼眸。”
    程藏之无声失笑,“好。你也注意。”
    颜岁愿不答,只是探清路径,而后轻轻阖目。
    眼看出口尽在咫尺,上方的光芒却遮蔽成阴天。
    土石往下倾倒,程藏之反应快颜岁愿一息,挥臂扫去土石。揽着颜岁愿的腰,登阶直上,无人可拦。
    出口是一片荒郊,远处绿林葱葱,四野空旷。
    颜岁愿站稳,纵目而望,这是一群便衣人。但集体杀来的动作很是整齐,却不是江湖杀手,也不是朝中负责暗杀的内卫。
    想来这些人便是强征的兵士。
    一群人合围上来,称藏之与颜岁愿都是上乘功夫的人,不联手,也能这些人杀退。
    程藏之轻轻松松撂倒一人,“颜尚书,留活口吗?”
    颜岁愿道:“尽量留便可。”
    别人要杀他们,他们也不能为留活口而心慈手软。
    眼见二人在合围之中轻松言谈,这些人之中的领头人眸色发狠。
    抓住身边一个人,“去!”
    那人微微颤抖,“那玄袍男人叫白衣男人颜尚书,怕是——”
    领头人眼神可怖,瞠目欲裂,狠狠道:“你忘了吗?!他要是活着,我们都得死!”
    那人又是身抖如筛,激灵的点头。当即摸到掩盖出口的草席,点燃草席。
    硝烟味浓烈,颜岁愿和程藏之双双回首望熊熊烈火。
    地动山摇,雷鸣之中,轰隆震耳。脚下的黄土塌陷,颜岁愿和程藏之双双后退,然而身后的黄土更加柔软。
    “这地下是空的!”
    遂即堕入无边深渊。
    程藏之抓住颜岁愿的手腕,将他扯如怀中。沿着石阶下滚,其间几声闷哼,轻不可闻。颜岁愿错愕的看着对方的下颌,却觉衣襟湿热。
    低头垂眸,胸膛前的白衣红润如血玉宝石。程藏之自证清白的伤口,比他表现出的样子要严重。
    顾不得些许,颜岁愿抬掌捂在他心口。
    “程藏之,你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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