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交锋,还是以程藏之转移话题结束。
    程藏之拇指腹抹过唇畔,有鲜红色,“颜尚书,止不住血啊,要不要再来一遍?”
    颜岁愿冷下脸,“请君自重。”言罢,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
    “这都出血了,你看看。”程藏之凑近给他看,双唇抹朱,确实过分鲜艳。
    颜岁愿却不理会,径自垂首闭目。
    “你别闭眼啊,”程藏之声音越发响亮,“你看看啊,出这么多血,也有你的责任,你刚才若不——”
    袖里剑架出,梗在程藏之颈侧,颜岁愿声似寒冰,“你再说一个字?”威胁不言而喻。
    自从程藏之上了马车,这辆车便由赵玦驾车,佑安坐在另一边。
    听到里面动静,佑安本想去问,却又听程大人说什么出血。他脸色一变,难道大人动手了?!还把程大人打出血了?!
    赵玦适时勒马,同样担心公子跟颜尚书动手,一时激怒将人打伤出血。
    两个随侍面面相觑,都想着如何拦住对方发现主子的暴行。
    赵玦动了动腿,佑安当即展开双臂挡在车帘前,“主人没有命令,我们做下属的,不可轻易打搅主子!赵侍卫,你应该懂规矩吧。”
    艰难瞧看一眼佑安,赵玦嘴角抽搐,心说,公子说颜尚书的小厮蠢,果真是。他出于同情道:“你就不怕颜尚书有个好歹?”
    “怎么可能?!”佑安对大人的身手充满自信,“嚷着出血的可是你家公子!”
    “……”赵玦皮笑肉不笑,公子能出血,真是奇了。
    不过,赵玦不掀帘子,但还是要拔高声音喊话,“公子,到地方了!”
    颜岁愿约见的人,也到城外驿站。
    车马上先后下人,佑安和赵玦都在打量。却未发现各自主子有恙,直至程藏之堂而皇之摸擦唇角。
    “……”
    佑安和赵玦脸色顿时阴云密布,而后五彩斑斓,总之复杂难言。但看颜岁愿脸色,如一团雾气笼罩,情绪一丝不泄露。使得程藏之这个动作,更加迷离遐想。
    驿站栽种花树,梅花凋零,迎春怒放,夭桃初发。
    冗繁枝头缀簇簇明黄花团,碧软枝条披坠成花帘。披着雪白狐裘的男子静静站在花帘前,垂低头,细看米黄软嫩的花蕊。直至一息令人灵台清明的余香流来,才恍然抬首。
    极目望去,雪青色袍服的男子,携风与光行来。
    “臣,刑部尚书,颜岁愿拜见守居王。”颜岁愿敛衽行礼。
    一树初发夭桃,半壁花帘,一袭名贵衣料裁就白衫。修长指骨拢狐裘,青年眉眼口鼻天然而成,俊致清浅,只是线条柔缓,像涟漪,像烟云,像风吹过。
    李湮有比春风要软的一管嗓音,“颜尚书不必多礼。”
    颜岁愿目色冷淡,依言止礼。
    “颜尚书,变化很大。”李湮浅笑言语,“十年,都记不起颜尚书当年样子。”
    “记不住,那就别记住。”门外,玄袍青年行来时,带起疾风,“王爷身体弱,记性差,何必北上搅浑水?难不成打算再谋反一次,这次又打算拖谁下水?”
    李湮循声望去,玄衣浸透旭光,来人眉目如画,过分精致,锋芒逼人。
    不必相互介绍,李湮知晓这便是与颜岁愿纠缠三年的河西节度使。程藏之亦然知晓,这就是王二狗口中——风一样软的嗓音,口音是青京,衣料名贵,身子骨弱,不能有子嗣的贵人。
    “程节度使,说的极是。”李湮软音如风,声轻的近乎听不清。
    程藏之冷哼一声,不再出言。反倒看着颜岁愿,他不明白他的选择,李湮这样的人如何能承袭大统,比起命不久矣放纵自己的李深,能强几分。
    颜岁愿淡声,“程节度使,若无事,请自便。”
    程藏之定睛看颜岁愿许久,终于讥笑一声,“青京,夔州,卢龙,我情愿你选择卢龙。”言罢,转身而去。
    李深、李湮、颜庭,程藏之宁愿颜岁愿为一己之私支持颜家人,也不愿他明知皇室视他为刽子手、棋子,却仍旧为李姓宗室肝脑涂地。
    玄衣如滴入汪洋大海一点墨,在颜岁愿瞳中稀释干净。他才道:“王爷,臣已经传书,请王爷不必亲临兖州。王爷为何至此?”
    “你是怕程节度使误会吗?”李湮人如袅袅青烟,始终淡的如一缕孤魂。
    颜岁愿拧眉,“王爷何出此言?”
    李湮目光落在迎春花簇,“颜尚书其实,跟十年前很像。不愿与任何人有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在朝期间,一副铁面无私只是不想任何人亲近,也不想与任何人有关联。不让他人感恩于己,亦不让他人误会于己。”他顿了顿,“却唯独让程节度使牵扯不清,也不出言跟程节度使解释,真是罕见。”
    “王爷,”颜岁愿面无神情,“说多错多。臣自十年前,便错不起。这世间,再无第二个十五颜岁愿承担罪过。”
    李湮不再言语,他这样的人理解不了。他从未决定过自己的人生,做太子也好,做守居王也罢,娶卫氏……这一切都是父皇决断,他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静默些许,李湮才道:“小王此次前来,是觉得的有件事对于颜尚书而言,颇为重要。”
    颜岁愿道:“臣愿闻其详。”
    李湮目光如雾,依稀可见当年贬黜夔州时见过的少年人。他缓缓道出二字:“秦承。”
    天光渐渐暗淡下时,驿站马棚方向,走来两个人。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抱拳道:“少主,我等已经准备好。”
    颜岁愿看向男人,颔首,“颜副将,有劳。”
    颜副将郑重道:“属下不敢。”忽而又道:“少主问旧部,属下也查了,那支旧部行踪隐秘。而且,胡参军也在追查,似乎要将那支旧部赶尽杀绝。”
    闻言,颜岁愿思虑凝滞,恍惚间明了。
    先一步入城的程藏之望着兖州暂时筑起的城墙,木板缝隙间,风涌呼啸。
    “安行蓄跟那些人接头了吗?”
    赵玦道:“已经接头了。那个与宫中、安行蓄、颜庭都有联系的人,叫何三,安行蓄叫他子皿。”
    “何三,何子皿?”程藏之觉着这名字别有意味,“哪个子皿?”
    赵玦道:“派去监视的人说,是孟拆分的子皿。”
    须臾寂静,程藏之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何三,何子皿,真是将一干人耍的团团转!”
    “您知道此人身份?”赵玦惊诧道,“近来好像没有何姓的人冒头。”
    “因为,他根本不姓何。”程藏之言之凿凿,“何子皿到底是谁的人?”
    赵玦摇着头说,“这个目前探不到底,非要说的话,可以说是杨奉先的人。”
    “又是一个十三郎。”程藏之顾自而笑,而后策马进城。
    兖州城中已然从卢中调兵协理赈灾,刺史郑耿与中宁军参军胡桨将城中百姓安抚下来。真正要朝廷解决的是趁乱而生的有心之人。
    郑耿一见到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便立即说起一事,“颜尚书,程大人,昨日锁龙井又吞人了!以前吞的是寻常百姓,现在连守卫锁龙井的军士都吞。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说,连安危都没个着落。再这般下去,人人自危就要大乱了!”
    颜岁愿率先问:“寻常白姓都是些什么人?”
    郑耿一愣,言语梗塞,但还是道:“这……说起来也奇怪,都是与锁龙井相干的人。”四下打量,见没有什么人,才低声道:“就是当年负责开凿地下暗河的闻人家,修筑暗河河道的涂钦家。锁龙井之前吞的人,都是这两家的人。”
    颜岁愿见程藏之不言,便继续问:“诸葛家呢?”
    郑耿道:“诸葛家本就是玄门,鲜少入世,当年朝廷征召能人异士修筑锁龙井镇压邪祟,诸葛家碍于与涂钦家交情,才出世,但未应朝廷征召,只是画了锁龙井的草图给涂钦家。后来吧,”他面色有些黯淡,“涂钦家翩翩小姐择婿,选中闻人家十三郎,诸葛家独苗公子也倾心翩翩小姐,这事闹的很不愉快。诸葛家便又不知隐退哪座山间去,隐退没多久,一素专研军火的闻人冉,就是闻人十三郎,此子可是闻人家引以为荣的英才!只可惜世事弄人,闻人冉少年易欺,引回府几个人,谁知那几人为盗取震天雷的秘方,将闻人家全部用震天雷炸了。”
    一声叹息,“闻人家所有人当时就被灭门了,在场的人都说,漫天飞石残肢断臂,可惨了!更惨的是,涂钦家的人在锁龙井暗河河道修筑完毕,最后一遍验查完毕,庆祝竣工时,全家被锁龙井忽然漫出的洪水卷走……又是没有一个活口。”
    “兖州三大复姓望族,两灭,一隐退。”
    郑耿不敢说,也正是因此,锁龙井才传出逆龙将主事的流言。人人皆以为诸葛、闻人、涂钦三族合力建造锁龙井,延续王朝气数乃是逆天改命,故而落得如此下场。
    话虽如此说,但颜岁愿看的出来,郑耿可一点都不遗憾。地方官员,往往最巴不得地方豪族势力削弱,否则州府官员总要受制手脚。
    颜岁愿想起在金州之时,曾见得诸葛銮。见程藏之仍旧不言,只是极目远眺锁龙井,他便又问郑耿,“隐退的诸葛家,此后便没过问涂钦与闻人两家覆灭之事吗?”
    郑耿当即迥异的看颜岁愿,他道:“颜尚书,您可真是性情直爽……”忽觉话不妥当,又说:“您入朝晚,不知晓这些事。锁龙井原本是朝廷明为驱散邪龙颠覆天下的流言,实则是兖州近年来水系波动无常,水患严重为祸百姓,但不幸的是,修筑锁龙井的那年,先帝病重旧太子软弱,有相师说,龙气尽矣逆龙将出。”
    压低嗓音,“先皇震怒,当即要处置锁龙井相干人。那相师被剥皮凌迟,所以,当年查此案的官员,以为是”他指指上天,“的主意,没人敢深究此案。”
    颜岁愿眯眸,缓缓开口:“所以,两家人命官司,迄今不清不楚?”
    郑耿点点头,“先帝朝中,无人敢触及此事。轮到今上,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就更无人过问。”
    “你身为兖州刺史,也不曾过问?”颜岁愿眼色暗含几分冷。
    郑耿当即辩解道:“不是下官不想过问,只是……州务繁多,根本就管不得!兖州这些年,水患屡次不绝,光是治水这一项事务,都累死三任刺史了!我郑某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前几任刺史一块打吊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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