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遇见柔软,总有一方会显得强势。舌尖被吮吸的刺痛,带出一声低声呼吟。程藏之顿时一僵,忽而睁眼,见他眉宇一丝痛楚隐过。并未因此更加清醒,比炙热气息更滚烫的身体,血液沸腾,反应剧烈。
    这一声,像是唤醒黎明的预警,也像是觉醒血脉的咒语。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反复碎裂,烧成灰烬。
    “岁愿,”程藏之垂眸,掩不住双瞳的烈火,“我要的答案,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垂首,额心相贴,说话时唇瓣来回擦触,“我不想等了。”
    颜岁愿轻颤抖睫羽,烈火焚身的何止程藏之。但,他还是避开火势,“难不成程大人真打算向我证明,你这样子还能办正事?”
    上次伤的右心口,不严重。但这回是左肩膀,着着实实的一深痕,又浸泡污水,程藏之再能抗,也是个食五谷杂粮的凡人。
    疼,是真的疼。
    避开肩膀伤口,程藏之翻身躺在一侧,“颜尚书一如既往的狡猾啊。”颜岁愿轻笑间,又听他牢骚,“我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怎么办?”
    “……”颜岁愿径自离他远些,才道:“修身养性是君子必备之德,程大人,还是好好养伤。”
    侧着右臂支起头颅看颜岁愿,程藏之微扬长眉,“我又不是什么君子。颜尚书躲得了这次,躲不了下次。”
    颜岁愿不可置否,神色四平八稳。而后起身,重新给程藏之清洗伤口。
    这一剑划得只是深,从肩头至下腋,极其细的一丝伤口。因而不曾深入泥沙,清洗却也费劲。几乎是要剥开皮肉,见森森白骨。
    清洗伤口的过程,两个人一字未言。
    夜色浓蕴,借着霜色月光可见程藏之瑰丽的眉眼汗湿。五官流线都柔软起来。
    “程大人,还好吗?”颜岁愿停止动作。
    程藏之眉眼有些倦怠,“死不了。”
    又静了会,程藏之突然发问:“颜尚书的人什么时候能到啊?”
    颜岁愿一愣,继而缓缓问道:“程大人也准备了人手?”
    “金州城外,诸葛銮来求助,我自然是知道暗河地图。地下河流会流向哪里,当然……还是比较清楚的。”程藏之停顿,湿濡的睫羽抬起,“你既然能识得青霄伞,凭借一把伞窥破兖州锁龙井一事,想必人手埋伏不少吧。”
    “……”颜岁愿静默片息,“程大人多虑,即便杨奉先愿意献出暗河地图,本官也要斟酌而用,更何况,水系四通八达,即便每条河都派人守着,也难以守住整条河流。若是好办,程大人与本官倒也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程藏之靠着强,觉得肩膀有力气了,才道:“那颜尚书经过此番同生共死,有没有点别的想法?”
    他是在无声问询颜岁愿是否愿意换个人扶持。
    月光倾泄,一地霜灰。颜岁愿望着清灰,许久才道:“程大人满面倦容,不如早些休息。”
    避而不答。程藏之无声笑笑,轻轻嗯答一声。他心无所惧,一个头疾病重的李深,一个命短无子嗣的李湮,他都不怕。至于颜庭,他到今日,更是不畏惧。颜岁愿与颜庭之间,并非他想象之中的血浓于水。
    一个可以为天下杀身,为生民殒命的人,他相信颜岁愿终有一日会与他殊途同归。
    月落日升,白云清风的日子。江水涟漪,飞禽扑哧着翅膀。
    一抹晨辉撒在程藏之的面颊上,他面色已然有血色,红润许多。颜岁愿稍稍安心。
    二人稍作整理形容,因从水里爬出,只是衣服皱些,不比上次一身灰土。
    程藏之本要活动手臂,却被颜岁愿按住,“程大人,既然活下来了,就让自己舒坦些。”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程藏之笑着停下动作。
    回想起昨夜的问题,颜岁愿抿唇不语。
    出茅草庐,漫步林间,四面环水。突然之间,自树干之后走出密密麻麻的人来。
    来人刀刃蹭亮,为首的男人并不是一袭黑衣,而是一袭墨蓝常服。面衣遮住半张脸,浓眉大眼,很是有精神。
    颜岁愿只看为首男人一眼,眼波振动,惊诧侵占双眸。本在锁龙井与程藏之一番假意厮杀,以此欺瞒有心之人,却还是被发现他们一道之事。
    在他错愕之时,为首男人用一种艰难晦涩的语气,道:“我原是不信传言,但是,今日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男人与颜岁愿对视,往事涌上脑海。他这个族弟,自弱辰便惊为天人,天赋异禀又刻苦勤勉,行事做派样样出挑。近乎从未犯错,是以当年军中谣言疯传,他也从未相信。
    直至今日,他奉命在此伏杀河西节度使程藏之,见到颜岁愿和其人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河西驻军现在已经改姓程了?”男人似想确定什么。
    颜岁愿应着声,回想起程藏之曾说——朝廷这是想逼我河西反吗?继而缓缓道:“知道。”
    男人微微一怔,而后偏过头,做了一个手势。身后乌压压的人马,群起而上。
    颜岁愿略作一霎思虑,拂过花纹,长剑青锋刺目。
    “你明知他是居心不良的窃国贼子,”男人缓慢抽刀,“不杀了他也便罢了,还要保护他,与我动手吗?!你难道要错上加错?!”
    颜岁愿挥袖划出一道银芒,“兄长,自十年前,我就不会犯错了。”
    “好!颜岁愿!你好样的!”男人气愤至极,当即挥手喝声:“今日,势必杀狼心贼子!”
    程藏之却恰时发笑,他望着与颜岁愿交谈的男人,“两大节度使一死,谁是最后的狼心贼子,还不一定呢。”语气嘲讽起来,“今日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喊打喊杀。愚不可及。”
    三方平衡的势力被打破,一个锁龙井死两个重镇节度使,谁是狼子野心,还不够一目了然吗?程藏之实在不知,颜岁愿怎么会唤这种蠢货兄长。
    男人不以为意,“你这逆臣遗孤,早该在十年前就该死了!”
    言罢,男人鲲鹏展翅一般,气势汹汹携利刃逼向程藏之。见危险逼近,程藏之已然要挪动身形迎战。颜岁愿却闪到他身前,持剑横挡,“程大人有伤在身,还是我来吧。”
    程藏之失笑,“你是怕我伤了你这个所谓的兄长吧?”
    铿锵声里,颜岁愿将兄长的刀逼退,他这位兄长在战场尚够骁勇,但在单打独斗上却是不及自己。是以与被颜岁愿杀的连反手都不能,但却未有吃什么大亏。
    颜岁愿撤剑而回,才将站定,程藏之踹开一个刺客,一手搭在他肩头,“你也叫我声兄长呗,我也想享受一下当颜尚书兄长待遇。”颜岁愿跟他过招的时候,可真是招招狠辣,不到最后一招不留情。
    “……”颜岁愿默然抬头看他一眼,是看病患的眼神。
    程藏之见颜岁愿挥剑斩刺客,边道:“只要你能对我也这么客气,我叫你兄长也行。”
    颜岁愿手腕一抖,剑势走乱,却还是将刺客划得皮开肉绽。
    于是乎,程藏之在后鼓掌叫好:“尚书哥哥就是厉害。”
    “……”
    他二人虽是同年生,但按月份算,八月十五生的程藏之,显然要比除夕夜生的颜岁愿年长。颜岁愿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回头把程藏之这厮剁成肉渣。然而,大敌当前,他却只能头疼的应对敌手。
    因为程藏之疯魔一声,飞袭而来的刺客刀尖偏了几寸,人也险些摔倒。此人来的突然,偷袭的招式狠辣悄然。若非是程藏之那声疯疯癫癫的呼喊,颜岁愿必然会因一时僵木,被一刀刺进后背。
    颜岁愿反身挑开刺客,剑势如雨,锋芒如电,偷袭的刺客只能边格挡边节节败退。见颜岁愿如此精妙身法,刺客只能恨恨看颜岁愿一眼,又不经意扫过程藏之。
    程藏之嘴角的笑意,冷可凝冰。目光飞掠过重重黑影,直至他心底,寒气从脚底不停的上蹿。
    公子识破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刺客——赵玦,当即砍倒一名刺客,将刺客推出去挡颜岁愿,转身飞蹿出几丈远,身影在杨林之间杳无踪迹。
    颜岁愿见状,皱眉回头看程藏之,对方已然恢复如初。
    刺客虽多,但始终围捕不上来。又因为颜岁愿直逼首领,因而这场刺杀显得滑稽。颜岁愿心里却明白,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刺客,他们以往杀的人都是侵略者。
    然而,这厢还未退散。丛林间已然又杀来一伙人,这伙人为首的男人是诸葛銮。
    颜岁愿一见诸葛銮,便知程藏之的援兵已至。他当即掠向兄长,低声道:“兄长,这是我最后唤你兄长,你好自为之。”
    男人借着颜岁愿的剑势,侧身回头见林间飞奔来的人马。道:“颜岁愿!你忘了颜清叔叔吗?!你还想害更多的人吗?!”
    颜岁愿却道:“活着回去,终有一日,你会得见真相。”
    他记住颜岁愿所言,当即下令撤退。淌水之时,男人回首望一眼颜岁愿,他这个族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精忠报国,忠君孝悌,颜氏子弟岁愿,愿以身作则。’
    颜氏祠堂前,高香燃一室赤子忠信。那眉眼儒雅玉质,却又正气浩然的少年郎,对着满座祖宗灵牌俯首起誓。
    而那时,他就跪在少年郎身侧,无比坚信少年郎会成为大宁的骠骑将军。
    一转眼,岁月东流。大宁出了个乱臣贼子的河西节度使,威震四方,战功赫赫。颜氏的少年郎,却一身寂落寥然。
    男人边凫水,边咬着牙,为什么他会变成如此不堪?!
    堂堂男儿,与程藏之纠缠不休,铮铮君子,与逆臣遗孤勾肩搭背,正直清官,与狼子野心狼狈为伍。
    颜岁愿,你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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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稿已完结 75章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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