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部分留在了那个下午。很大一部分。另外一小部分跟着阿华,乱疯,乱跑,乱闯,渐渐地,他建立起了自己的规则,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好不一样。”
    男人的声音干涩了,他就此沉默,看了我两眼,说:“你还年轻,可以试试别人嘛。”
    我说:“你这么老了,除了阿华,你难道就没试过别人吗?”
    男人呵呵笑,我也笑,半自嘲半笑他。还是自嘲占得比例大一些。笑他,不就是笑我自己么。
    我说:“可能就是因为我年轻,我离死还很远,所以我能天天把它挂在嘴边。近乡情怯,上了年纪的人离它很近,就怯了。”
    男人看上去放松了下来,又变得平和,表情淡淡,说:“其实很多人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这件事你怕也没用,它总是会来的。更多的是慌张吧。”
    “哦,那企图自杀的人做得准备最充分,但是到最后关头,还是很多人放弃。”
    男人说:“上吊要起码十五分钟才会窒息,死相还很难看,舌头伸出来,大小便全排出来;割腕割得不深那更久了,死前全身冰冷,所以很多人在浴缸里躺在热水里割腕;吃安眠药,吃几十片,药效发作的时候第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人会呕吐,把药都吐出来;喝农药,喉咙像火烧一样,烧炭,起码一个小时起效,救不回来还好,救回来了就好多后遗症,瘫痪,变哑巴,变白痴,还都是轻的;跳楼一定要选二十层已上的高楼,不要选在人多的地方,殃及无辜。”
    我点了点头,抽着烟看着桌子,说:“安乐死要么是很有钱,去瑞士安乐死,要么去犯罪,犯很大的罪,社会影响很坏,给自己争取死刑,问题是死刑要排很久,说不定活着活着,人就不想死了。”
    男人说:“所有老龄化才这么严重嘛。”
    我笑了,用手抹桌子,我的酒杯挨着男人的酒杯,男人始终不喝酒,酒杯里的冰融得很小,很圆了,杯下那张纸杯垫已经被水泡软,显得皱巴巴的。
    我说:“你知道吗,在印度,要给自己搞一张死亡证明是很容易的事情。”
    “你去过印度?”
    “没有,”我笑,看男人,眨了下眼,“只是我出门之前给自己买了意外险。”
    男人挑眉:“受益人不会是s吧?”
    我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他那么多钱,我这点他也看不上吧,再说了,我的心,我的魂,我的好多回忆全给了他,这些钱就不给他了。不留给他了。受益人是方楠。”
    我又抹了抹桌子,手搭在膝盖上,道:“我妈妈。”
    说到这里,我的下巴一时发痒,我伸手挠了挠,越挠越痒,我索性用手捂住下巴,按住它。
    我可能对“妈妈”这个词过敏。听说现在的婴儿从小都生活在无菌的环境下,身体变得脆弱,太脆弱,以至于对很多东西都过敏,我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我从小在没有妈妈的环境下长大,一旦暴露和她共处,浑身就不舒服。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对花生,对花粉过敏,那就不吃花生,不接触花粉,戴好口罩,那我就不接触她,我就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我说:“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她很早就不要我了,就走了。”
    “你……恨她吗?”
    我摇头。我说:“我不是恨她,她和我爸结婚,我爸是同性恋,她有恨我爸,恨我的权力,我接受,但是很可笑你知道吗,她现在快死了,她得癌,她来找我,她希望我能给她送终。”
    “你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如果只是一块肉就好了。”我说,笑着,“我就任她鱼肉。”
    但是……
    “但是我有脑袋,我会想,我有记忆,我不记得她,我记得家长会,运动会,别的小孩的爸爸妈妈来参加,他们给小孩加油,他们和班主任说这个说那个……我记得公车上,小孩儿睡着了,睡在妈妈怀里……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可以不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必须在吗?我不是恨她……我只是,”我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词,一个合适的形容,一个比方,一个比喻,什么都好,可我想不出来,我组织不好语言,又咽不下到了嘴边的念头,我听到自己说,“我要存一点对她的爱,我以为她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等我存得够多了,等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哆嗦嗦,仿佛打着寒战。我吞了口口水,问男人:“你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吗?”
    男人说:“好像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点头,抽烟,又点了点头:“很奇怪的,我爸是同性恋,结果我也是。”我看男人,“你应该没被人逼过婚吧?”
    男人摇头,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男的?”
    男人说:“我和阿华搭火车去台北……”他的眼神一闪,改口了,“不对,更早之前……应该是更早之前,我们好像要一起去上学,还是放学,搞不清楚了,我们走在一段铁轨上,他捡石子,打弹弓,把皮鞋挂在脖子上,光着脚。皮鞋脏了,他会被他妈骂。”他的头稍向一侧撇了撇,幅度不大,又改口,“也不是……他们祭神要练锁口,拿铁刺在脸上戳洞,穿过去,我说,阿华,你不要练这个了吧,嘴巴破了个洞,吃饭会漏。他嘻嘻哈哈,穿白背心,木屐拖鞋,舞剑给我看。“
    男人出神地看着我,说:“他有纹身的,他纹了之后,他女朋友和他闹分手,他来找我吐苦水,他说,你知道吗,她说,一看到那么一身纹身就想到她多桑,她觉得我会和她多桑的下场一样。”
    男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突然发现男人真的上了年纪了,他的发根在这么昏暗,朦胧的灯光下竟然泛出清晰的银白,他明明不在笑了,明明脸上早就没了笑意,可他眼角留下的笑纹好像永远不会消失了。他的一呼一吸里满是回忆,他的身边一寸一厘环绕着的全是记忆的微尘。
    我问:“阿华的女朋友是日本人?”
    男人点头,我有些走神了,条件反射似的问了句:“他们结婚了吗,后来?”
    “结婚了,后一年就生了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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