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钱塘陈家,太阳刚冒出头,一位老仆正在院门外打扫,乔容定睛一瞧,是三姐的公公,上前行礼道:“伯父可记得我吗?我是乔家的四姑娘。”
    老头儿吓一跳似的,丢下扫帚就往院子里跑,不一会儿三姐夫陈秀才出来了,十分斯文得作揖说声四妹妹好,然后比手道:“快快请进。”
    乔容看向宝来,宝来指指车夫:“前面那条街挺热闹的,我跟大叔找些吃的去。”
    陈秀才客气笑道:“也好,那条街上有好几家早点铺子,味道都不错。”
    进了院子,陈秀才指指堂屋道:“那是岳母的屋子,四妹妹进去吧,我还得读书去。”
    说着话喊一声人来了,有位婆子打起门帘,满脸堆笑说请进,乔容疑惑看着那婆子,这不是三姐夫的娘陈太太吗?怎么干上了下人的差事?
    疑惑着走进去,聂太太居中端坐着,咕噜噜抽着水烟,头上戴着银色貂鼠昭君套,身上穿一套绛红色滚了银色毛边的袄裙,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她变了。
    以前的她很瘦,面色青白,眼角皱纹有些深,衣裳不是灰色就是黑色,身上带着檀香,从未抽过水烟。
    她眯眼看着她,身后一个大丫头正低着头卖力为她捏肩。
    “见过太太。”乔容勉强沉静心情,恭敬施礼道。
    “从延溪回来了?”她眼皮都没抬,声音冷淡而慵懒。
    “昨日回来的。”乔容说道。
    “怎么想到来看看我?”她磕一磕烟袋锅子,身后的大丫头忙忙过来换烟袋,装好烟袋偷眼看向乔容。
    “三姐姐?”乔容惊讶看着她,那个大丫头竟是三姐姐乔媛。
    “母亲,让容儿坐着说话吧。”乔媛央求看着聂太太。
    “坐吧,没让她站着。”聂太太猛吸一口水烟,吩咐道:“看茶。”
    陈太太颠颠端了茶来,热切说道:“亲家姑娘请喝茶。”
    上好的黄山云雾袅袅冒着香气,乔容呷一口茶道:“昨日回来后,先去了趟知府衙门,听如月说,父亲半月前出狱了。”
    “她还肯见你?”聂太太挑眉看着她。
    “如月与我是闺中密友,怎么会不见?”乔容笑着唤一声三姐姐,“三姐姐可见过父亲?”
    乔媛张了张口,聂太太哼了一声:“他是出狱了,我打发你三姐夫去求他过来住,他不肯,他疯了一样四处寻找二太太。”
    “我母亲还没有消息?”乔容一急,脱口问道。
    “没有。”聂太太瞥她一眼,“她能躲到哪儿去,你心里应该最清楚。”
    乔容没接她的话,又唤一声三姐姐:“父亲出狱后住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他的忠仆老李家,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聂太太抢在前头说道。
    “我回来后先到的李伯家里,他家人去楼空,街坊说搬走了,没人知道搬去了那里。”乔容说道。
    乔媛手抖了一下,带着哭腔道:“李伯搬走了?他一搬走,父亲就没地方住了,母亲,你让我和俊青出趟门,我们找找父亲去。”
    “不用找。”聂太太斥道:“无非是他指示老李搬家,好躲着我们,这下可好,连他的宝贝四姑娘一并躲过去了。夫人没找着,女儿找不着,这一家三口何日才能团聚?”
    聂太太讥诮说着,脸上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
    本以为她再恨母亲,终归对父亲是有情的,原来她一样恨着父亲。
    乔容再不耐烦与她周旋,站起身看向目光躲闪的乔媛道:“我寻到李伯家,他家没人,我又连夜去了二姐姐家,大姐姐家,都没找到人,满怀着希望来到三姐姐家,结果……”
    她喉头哽住,吞咽一下说道:“三姐姐,我走了。”
    她转身向外,乔媛跑过来一把扯住了:“不能走,你都寻一夜了,先吃口热乎饭,让你三姐夫陪你一起去找。”
    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抱住她胳膊,对一旁垂手侍立的婆母说道:“娘,给容儿和绣珠端些饭菜来。”
    陈太太没说话,看着聂太太等她示意,聂太太笑笑:“那就吃了再走。”
    “母亲答应了,容儿,你吃过饭再走。”乔媛央求看着她。
    乔容无奈道:“三姐姐,我吃不下,我急着去寻找父亲。”
    “你到哪儿找去?”乔媛落泪道,“父亲好好的时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父亲一下狱,想进去探望都不能够,原来那些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们,都躲得远远的,实在躲不过也就说几句好听话,没一个人真心帮忙。母亲连夜来的我家,我看二娘没一起过来,一直惦记着,让你姐夫四处去找人,可是音信全无,也就有一天,在……”
    聂太太磕一下烟袋锅子,她身子一凛,连忙收住眼泪,跑过去装烟袋。
    乔容转身坐了回去,喝着茶等她装好了,问她道:“三姐姐的丫头宝珠呢?”
    乔媛看一眼聂太太,没有说话,乔容又问:“侍奉太太的婆子刘妈呢?”
    “都卖了。”聂太太吐一口烟道,“如今这时候,没有银子养那么多闲人。”
    “乔家是倒了,可太太依旧是太太,我瞧着太太胖了,面色也红润了,似乎比在乔家过得还要滋润舒心。”乔容微笑说道。
    陈太太面现悲愤之色,乔媛咬着唇低了头。
    “编排我没有用,你再也做不回四姑娘了。”聂太太瞥她一眼。
    “看太太这装扮,穿金戴银一身富贵,一口接一口抽着水烟袋,太太如今不做吃斋念佛的慈善人了?”乔容依然笑着,“太太原先万事不管,如今怎么在陈府过起管家的瘾来了?”
    “少在这儿挑拨是非,没事了走吧。”聂太太咬一下牙。
    乔容不紧不慢说道:“看来太太如今成了陈府的主人,陈府的人反倒成了太太的下人。”
    “简直放屁,是他们管的不好,我闲着没事,帮他们的忙而已。”聂太太看向陈太太,“是亲家公和亲家母求着我管的,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陈太太点头哈腰说道。
    “太太没管过这么大的宅子,她管得好吗?”乔容笑问道。
    “好,那自然是好,井井有条。”陈太太连忙笑说道。
    “主不主仆不仆,主非主客非客,好奇怪啊。”乔容笑出了声,“杭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我都去过,从没见过这样的,三姐姐可曾见过?”
    乔媛低下头带气说道:“都怪我窝囊没本事,才成了如今这样。”
    “三姐夫口口声声读书,难道不用衙门了?”乔容又问。
    “母亲让他潜心苦读博取功名。”乔媛说道。
    “三姐夫若有了功名,三姐姐不用说,也得封命妇,只是为母请封的时候,是封生母呢?还是封岳母?”乔容微笑看向陈太太,“亲家母觉得呢?”
    陈太太攥一下拳头,被马蜂蜇了一样跳了起来,指着聂太太道:“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我们家作威作福,以前我们穷着的时候,一样能过下去。”
    “你想穷着过是吧?立马和老陈卷了铺盖,带着你儿子从这宅子里滚出去。”聂太太横眉立目道。
    陈太太气焰矮了下去,乔容在旁道:“三姐姐和三姐夫向来恩爱,定舍不得分开。”
    乔媛双肩微颤看着乔容,她的镇静似乎给了她勇气、低声央求聂太太道:“原来公婆虽给我气受,但没将我当丫头使唤过,俊青在县衙做主事,本来做得好好的,母亲非让他辞了,母亲逼着他考取功名,我总觉得他不是那块料。我做女儿的,自当一心奉养母亲,可是求母亲不要再管陈家的事。”
    “不识好歹的东西。”聂太太烟锅磕在她头上,梆得一声响,“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来到婆家受气,回娘家一句话不敢说,我早知道的话,早过来收拾这一对不要脸的老货和俊青那个窝囊废。”
    乔媛捂着脑袋疼得眼泪直流。
    “太太三个女儿,为何偏来三姐姐家?就因为三姐姐好拿捏,她要在这个家里做主。”乔容说道。
    “四妹妹,我该怎么办?她是生我养我的娘啊,我又能怎么办?”乔媛哭喊道。
    “三姐姐的家务事我管不了,不过呢,你仔细想想我母亲说过的话,兴许能有法子。”乔容看着聂太太。
    “她说什么了?”聂太太烟袋又举了起来,恫吓乔媛道,“她跟你说了什么?老实说,一字一句得说。”
    乔媛脖子一缩止了哭声,小声道:“二娘说俊青本性很好,让我跟他好好过,二娘还说……”
    “二姐姐也太胆小了。”乔容笑笑,“你不说,太太还能打死你不成?”
    乔媛紧抿了唇,聂太太瞪向乔容,喝一声滚。
    “我走了。”乔容慢悠悠站起身。
    “早就该走了。”聂太太冷声道,“以后也别来。”
    “你放心,这家若是你主事,请我我也不来。何时陈太太做回女主人,三姐姐做回少奶奶,我再来。”乔容笑道。
    “陈婆子,给我打她的嘴。”聂太太喝道。
    陈太太搭着手不动,聂太太起身举着烟袋朝着乔容冲了过来,嘴里说道:“嫡母打死庶女,用不着抵命。”
    乔媛忙拦腰抱住了,喊乔容道:“容儿你先回去,等着我去找你。”
    “我只等一日,过了一日三姐姐还不来,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妹妹。”乔容回头盯着乔媛。
    “一定,我一定去。”乔媛死命抱着聂太太的腰,聂太太挣扎着对乔容道,“休想,休想让她去见你,她本来就没有你这个妹妹,你是个孽种,乔家的孽种。”
    乔容抬脚向外,看一眼陈太太道:“亲家太太送送我。”
    陈太太跟了出来,陪笑道:“四姑娘多点拨点拨乔媛才是正经。”
    “你跟我来。”乔容出了院门,问了宝来张阿大的住处,又问陈太太道:“可记住了?”
    “记住了。”陈太太使劲点着头,“大井巷从西数第三家。”
    “告诉三姐姐,我只等她一日,到明日这会儿,我就不在那儿了,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乔容说道。
    她想知道乔媛没说完的那句话,她说,让你姐夫四处去找人,可是音信全无,也就有一天,在……
    接下来的话被聂太太堵了回去,可想而知,那是顶要紧的话。
    哪一天?在哪儿?她见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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