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说道:“这‘春籁’竟是如此好琴?”
    蓝魏出身制琴世家,更是蓝家几代少见的制琴奇才,可是这制琴不仅要好的制琴先生,还要有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材,便是蓝家在“海月清辉”之后,也多年没出名琴了!
    付盈萱正色道:“慕老爷,我与端木四姑娘在此问题上有所分歧。‘春籁’是楚大姑娘根据古籍记载的落霞式揣摩制成,虽然外表华丽,却是一把挑人之琴。这世上能弹那琴之人屈指可数。依我之见,琴乃器,琴之魂是为人,应是人择琴,而非琴择人。一把好琴自当谁都能用,什么曲子都能弹,而非有如此多的局限。”
    付盈萱直抒胸臆地侃侃而谈,说到琴时,那张秀丽的小脸上容光焕发,眸子更是熠熠生辉,看来自信而从容。
    皇帝看着几步外的付盈萱,嘴角微微翘起,眼底露出一丝兴味,连手上的折扇都摇得慢了下来。这位付姑娘倒是有趣得紧!
    皇帝目光幽深地盯着付盈萱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了正捧起茶杯的端木绯,“小丫头,你怎么看?”
    端木绯才刚捧到胸前的茶杯只好又放了回去,歪着小脸道:“慕老爷,照我看,琴技比琴更重要。”她伸出一根食指举例道,“比方说,同一首曲子,可不是谁都能弹的。”
    付盈萱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宣国公府里的那首《十面埋伏》,淡声道:“端木四姑娘,虽然那日我没能弹完《十面埋伏》,但是那不过是琴的问题。”若是用她自己的琴,她有自信她弹出来的《十面埋伏》不会输给任何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端木绯看了付盈萱一眼,也不再说话,又捧起了她的茶杯,笑吟吟地享用着这沁香怡人的茉莉花茶。
    付盈萱盯着端木绯那微微弯起的嘴角,只觉得她的笑容中透着浓浓的讽刺,如此刺眼。
    自从宣国公府的茶会后,她心口就一直憋了一口气,她一直勉强压抑着,到了此刻,终于爆发了出来。
    “端木四姑娘,”付盈萱目露挑衅地看着端木绯,下巴微扬,“你可敢与我再比一次?”
    端木绯的樱唇正好凑在了杯缘上,闻言,有些傻眼了,缓缓地眨了眨眼。怎么莫名其妙又要比?!
    付盈萱霍地站起身来,对着皇帝的方向福身行礼:“还请慕老爷为我和端木四姑娘评判一番。”
    “有意思!”皇帝“啪”地收起了手里的扇子,眼里的兴味更浓了,“可是这里没琴……”
    付盈萱勾唇笑了,“我带了琴来,就在山脚的马车里。扰烦慕老爷在此稍候。”
    说着,付盈萱吩咐丫鬟道:“雁枫,你去山下取琴来。”
    “是,姑娘。”丫鬟疾步匆匆地下山而去。
    惊讶一闪而过,端木绯又自顾自地饮起茶来,笑而不语。
    既然这位付姑娘如此爱在皇帝面前“表现”,那自己“成”她也无妨……顺便也可以把皇帝的目光把姐姐身上移开。
    一旁的端木纭和端木珩皆是微微蹙眉,眸底闪过一抹不赞同。
    端木珩心里暗暗摇头,心里在这一刻无比的确定:这门婚事不妥。
    眼见为实,现在他见到了,也肯定了。
    端木珩眸底渐渐沉淀了下来,眼神坚定明澈。
    第187章 打脸
    付盈萱的丫鬟离开后,凉亭中静了片刻,只有四周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分外幽静,偶尔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山道上其他游人悠闲地或是上山或是下山。
    “端木四丫头,”皇帝又打开了折扇,看着端木绯道,“刚才听付姑娘说能弹那把‘春籁’的人屈指可数,你莫非就是其中一个?”
    端木绯还没说话,二皇子慕祐昌已经抢在她之前笑着恭维皇帝道:“父亲真是洞若观火。”
    慕祐昌就把那日端木绯在宣国公府用那把“春籁”弹奏了一曲《十面埋伏》的事三言两语地说了一遍。
    皇帝一边听,一边慢慢地摇着手里的折扇,兴味盎然地看着端木绯。
    他知道这个小丫头下得一手好棋,没想到居然连琴艺也如此出挑,看来端木宪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在培养这个小丫头。
    付盈萱的面色越来越僵硬,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几乎是度日如年。
    付思恭听二皇子的语气似乎对端木绯还颇为赞赏,很想驳斥几句,可是想到在场之人的身份,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地沉默了。
    皇帝的目光又从端木绯看向了付盈萱,含笑道:“你是付世龄的女儿吧?我听他提起过,你师从钟钰。据闻钟钰曾以一曲《梦中人》唤醒一个痴傻多年之人,传为美谈。名师出高徒,付姑娘想来也琴艺卓绝。”
    付盈萱怔了怔,没想到皇帝也听说过她的师父钟钰,但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在江南,谁不对师父的琴艺叹服,这十年来,师父的琴艺早就没有了对手,隐隐有着江南第一人的声势。
    付盈萱嘴角一翘,眸子又有了光彩,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对着皇帝福了福,眼神温暄明亮,“慕老爷谬赞了。”
    顿了一下后,她就继续道:“传言难免夸大了几分。其实那人是因为妻儿横死眼前,大受打击,是以数月浑浑噩噩,形容疯癫,偶然在江边听到家师弹奏一曲《梦中人》,这才如梦初醒……”
    听付盈萱娓娓道来,众人听得入神,露出几分兴味来。
    皇帝似乎对钟钰颇为赏识,又问了付盈萱不少关于钟钰的事,一时间,付盈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她温婉的声音不时在凉亭中响起……
    端木绯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偶尔与身旁的端木纭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付家的那个小丫鬟雁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婆子,二人都累得额头布满了汗滴,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琴拿来了。”雁枫调整了一下呼吸,就快步来到付盈萱跟前福身禀道。
    那婆子则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琴放在了亭子中央的石桌上。
    这把琴的造型是简洁的神农式,髹栗壳色与黑色相间的漆色显得璀璨古穆,金徽玉轸。
    这把琴只是这么静静地摆在一张简陋的石桌上,就散发出一种秀美而浑厚的气度。
    皇帝扫了一眼,兴味地扬了扬眉,“这把琴莫非是‘大圣遗音’?”
    付盈萱微微一笑,笑得温婉大方,欠了欠身道:“慕老爷果然目光如炬。这把‘大圣遗音’正是我离开湘州前,家师赠予我出师的礼物。”
    “大圣遗音”那可是十大名琴之一,其稀罕名贵不言而喻,非凡品所能企及。
    一时间,凉亭中的众人看向这把琴的眼神中都染上一丝瞻仰的味道。
    付盈萱嘴角翘得更高,眸生异彩,站起身来笑道:“端木四姑娘,这把‘大圣遗音’集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这‘九德’于一身,在如今尚存世间的几把传世古琴中也是极为难得的,可不是‘海月清辉’与‘春籁’可以比拟的。家师视其如珍宝,珍藏多年,仔细呵护,还请端木四姑娘小心弹奏。”
    付盈萱对着端木绯伸手做请状,意思是请她先弹奏,她的笑容婉约,形容高雅,彬彬有礼,却又隐约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气息。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弯唇一笑,“付姑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抚了抚衣裙,走到了石桌后,看向石桌上的琴,伸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动了一下。
    一阵松透响亮、沈厚清越的琴音自她指尖滑出,饶有古韵,在这片深山古林间,如流水似清风像云雾,融于山水之间。
    果然是难得的好琴。端木绯嘴角微勾,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了。
    连本来漫不经心的皇帝听了都是精神一振,这把“大圣遗音”音色淳和浑厚,集“九德”于一器,不愧是十大名琴之一。
    这绝世名琴也要有足够的琴技,才能让它绽放光芒,看来端木绯在琴艺上果然有几分造诣。
    皇帝本来只当这是两个小姑娘家家的意气之争,权当踏青时解解闷,如今看来,倒是有点意思。
    端木绯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再次看向了傅盈萱,道:“付姑娘,既然姑娘说琴应该适曲而生,那我们也不用比别的了,我来弹一段,姑娘照样便是。付姑娘以为如何?”
    付盈萱怔了怔,从容自信地笑了。
    用她这把“大圣遗音”,就算是那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广陵散》,她也有自信可以弹得游刃有余;即便是她以前不曾弹过的曲子,只要听一次,她就可以弹得一般无二,连师父都对她过耳不忘的音感颇为赞誉。
    端木绯若是以为她可以以此来为难自己,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在琴道上,她一向无所畏惧!
    “那就依端木四姑娘所言。”付盈萱笑得落落大方,再次伸手做请状,“端木四姑娘,请。”
    端木绯微微一笑,就在琴后坐了下来。
    碧蝉快步上前,用沾湿的帕子替自家姑娘净手,又给她抹了玫瑰手油,跟着就躬身退下了。
    凉亭中一片寂静,远处山林间传来的雀鸟声似近还远。
    亭中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端木绯的身上,神态各异,或是屏息以待,或是引以为傲,或是不以为然,或是云淡风轻……
    随着那白皙的十指悠然拂动,一缕淳和淡雅、韵长不绝的琴音徐徐飘扬,就像是那山林间的一朵落花被那阵阵山风吹拂而起,在众人的眼前、鼻间、耳畔轻轻环绕着,令人心神荡漾。
    那琴声极为舒缓,渐渐地,琴音变得清澈纯净,似乎那落花被风吹入了山涧溪流中,顺着那叮咚的溪水流泻而下,再流入河水中,随着河流滚滚而去,尽览这中原风光……
    琴音渐渐地高昂宏大,仿如江河入海流,那海浪汹涌,波涛翻滚,激烈澎湃,似乎能撕裂一切,似乎要将人吞没……
    这个琴音仿佛从人的耳朵蔓延身,直击心脏,让听者的心随之鼓动着。
    砰、砰、砰!
    每个节奏都敲击人心,每个音调都深入骨髓,让人为之血液沸腾,让人为之战栗不已!
    所有人都完沉浸在了琴音中。
    端木绯的十指灵动异常,快得几乎在琴弦抚出了一片虚影,让人不禁担心下一瞬琴弦就会绷断……
    在“嘭”的一声后,海面归于平静,一叶扁舟中一双素手捡起了海面上的落花,配戴于鬓角,阳光璀璨,风和日丽。
    琴音止。
    忽然,山林间一阵狂风大作,周围响起一大片振翅的扑棱声。
    亭中众人此刻才回过神来,发现四周不知何时竟然吸引了无数雀鸟前来聆听。
    此时,那数以千计的雀鸟在亭子四周振翅翱翔,朝着高空飞去,密密麻麻,仿若百鸟朝凤后,又展翅离去。
    一眼望去,这一幕煞是壮观。
    “妙!真是妙!”皇帝朗声大笑,抚掌道,“古人云:闲音律者以琴声感通也。朕今日算是明白了。”
    “老爷,端木四姑娘这一曲引得雀鸟朝拜,我也是开了眼界了!”岑隐也是含笑抚掌。
    亭子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众人皆是感慨地鼓着掌,掌声久久不息。
    端木纭拍得掌心都疼了,目露宠溺地看着妹妹,与有荣焉地笑了,笑靥灿烂如娇花,心道:自己的妹妹果然厉害!
    端木绯自琴后站起身来,侧身对着皇帝盈盈一福,笑嘻嘻地说道:“谢慕老爷夸奖。许是因为我平日里天天弹琴给我的小八哥听,约莫是摸到了各中门道。”
    一句话逗得皇帝再次朗声大笑,“这么说,你的八哥还是只喜琴的雅鸟?”
    端木绯笑得一脸天真烂漫,沾沾自喜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养的八哥当然与众不同。”
    皇帝笑得更开怀。
    两位皇子和程训离也纷纷出声赞了几句,亭内一片语笑喧阗声,好不热闹。
    也唯有付家兄妹的脸色不太好看,付思恭紧张地俯首看着妹妹,有端木绯珠玉在前,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妹妹来说,本来就是吃亏了……
    付盈萱没有注意到兄长的眼神,蹙眉盯着石桌上的那把“大圣遗音”,秀丽的脸庞上已经维持不住嘴角的笑。
    别人只是觉得端木绯这一曲妙,令人如临其境,还引得百鸟朝拜,可是她却知道这一曲极难。
    这一曲名为《沧海明珠》,是现存古曲中最难的曲目之一。
    外行人只道曲快难,却不知曲缓也难。
    这调子一缓,反而容易露怯,一点瑕疵就会无限放大,以致曲不成调,这一曲由慢而快,由静而动,层层递进,高潮时的快调不知道难倒了多少琴师,就算是师父钟钰也是年过四十以后,方能弹奏此曲,却还是逊了端木绯一筹,不曾引来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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