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哪里拿的诏书就把它放回到哪里,不动声色,完全没惊动太庙里的任何人,就像是这道诏书从未离开过一样。
    黑衣影卫来去无踪,唯有天上的星月把这一幕幕收入眼内。
    这道诏书在太庙中足足供奉了三日。
    在这三日内,皇帝和文武百官皆是焚香沐浴,斋戒静心,朝堂上下一片庄重肃然。
    一直到三月十六,也就是钦天监所择的良辰吉日,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声势赫赫地前往太庙,祭祀告罪。
    继大年初一地龙翻身后,才不过两个月,皇帝就又来太庙祭祀了,这也是大盛朝百余年来的头一回了。
    相比上一次的“临时起意”,这次的祭祀时间更长,更正式。
    连皇帝出宫的时间都是由钦天监择吉时,出行的法驾、卤簿、金辇等等一应俱全,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讲究。
    在典仪宣布“迎神”后,就奏响了《贻平之章》,文武百官皆是跪在前殿外,皇帝和一众宗室进了殿内,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下跪,上香,叩拜,庄严肃穆。
    殿外,文武百官皆是矮了一截,跪在汉白玉地面上,端木宪作为首辅自是跪在最前方,神情庄重,心里则是暗暗地松了半口气。
    等今天过后,罪己诏的事终于可以彻底结束了。
    他也可以了一桩心事了。
    端木宪趁着行四拜礼的间隙,飞快地朝正前方着衮冕的皇帝瞥了一眼,脑海中闪过前几日的事,三天前,皇帝特意私下召见过自己,为的是要怎么从五军都督府手上分权的事,皇帝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赞赏,还给自己许了一个恩荫——给端木家一个四品的虚衔,可以由任意一个嫡系小辈承袭。
    这个恩荫,端木宪打算暂时留着。
    长孙端木珩从小到大,都让他很放心,不仅有读书的天赋,而且为人极其自律,端木珩走科举的路更稳当,也能走得更远。
    这个恩荫不如留给端木珩下头的几个弟弟,看看谁更合适些……家里也不能只靠长孙一人,总要一家人彼此扶持才行。
    想着,端木宪的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心思渐渐飘远了。
    乐声止,接下来就是跪奠帛,奠爵,气氛愈发隆重,百官皆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谁都知道皇帝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皇帝若是乐于下罪己诏,那早就下了,也不会拖延了这么久,这次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是皇帝以及司礼监与卫国公的一次博弈。
    表面上看着是卫国公胜了,可是实际上……
    端木宪心里门清,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左手边的耿海。
    从近来的种种细节来看,皇帝已经容不下耿海了。
    自家四丫头说得对,耿海快完了,除非他逼宫成功,改朝换代,不然凶多吉少。
    所以,自家绝对不能和他耿家扯上任何关系,有多远避多远才好。
    外面的日头越来越高,祭祀仪式也才刚刚开始,端木宪到底年纪也大了,跪了这么久,感觉头晕目炫的,勉强打起精神。
    很快,乐声再响,奏响了《敕平之章》,司帛、司爵和司祝各司其职,等司祝双手捧出一道诏书时,殿外的百官头都伏低了一些,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
    皇帝的这一道罪己诏说是在朝堂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也不为过,卫国公步步紧逼,司礼监步步退让,终究还是让卫国公得偿所愿了。
    本来卫国公自前年孝满返京后,圣宠就大不如前,相比岑督主的权倾朝野,一直处于弱势,罪己诏的事也许会成为一个转折点,说不定今后,岑督主和耿海之前平衡要被打破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接下来的朝堂怕又是不太平了……
    当庄严的乐声再次停下时,众臣近乎屏息,知道这次祭祀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要开始了。
    殿内殿外,万籁俱寂,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静得可怕。
    有些大臣紧张得额角渗出了滴滴汗珠,却是全然不敢去擦拭,只能任由汗液汩汩淌下,滴落在汉白玉地面上,滴答滴答……
    司祝捧着诏书走出了前殿,在屋檐下停下,面朝众臣,极为慎重地打开了手里的诏书。
    跪在下方的耿海抬眼看了看诏书,飞快地转头朝岑隐的方向看了一眼,得意地勾了勾唇,心定了。
    这一局,他赢了。
    紧接着,司祝就朗声宣读起皇帝的这道罪己诏:
    “朕自登基十六年,奉承洪业,兢兢业业,然薄德藐躬,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变异频仍,夙夜祗惧……”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朕性耽闲静,常图安逸……”
    不对!下方的端木宪面色一凝,皱了皱眉。
    皇帝的这份罪己诏,端木宪作为首辅事前自然是看过,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前面的几段没有问题,可是那句“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却不对,后面的诏书变了,他确信诏书上没有这一句。
    端木宪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份诏书被人篡改过!
    端木宪咽了咽口水,第二个念头就是,幸好拟诏书的事,自己从头到尾没有接手过!
    不然,自己这一回怕是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死定了!
    幸好自家四丫头聪慧。端木宪心中再次叹道,想着等回府一定要好好夸夸自家四丫头,唔,四丫头最喜欢琴棋书画印茶等等的雅事,干脆自己给丫头寻些好画好字帖……
    周围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中。
    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听到这道罪己诏,但是翰林院和其他几位阁臣却都清楚罪己诏中本该书写的内容,心里咯噔一下。
    百官之中也有人隐约听出了不对,暗暗地在下面彼此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或是惊讶,或是眉头紧皱,或是惊疑不定,或是一头雾水……
    司祝还恍然不觉,继续念着诏书:“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弑……”
    当念到这里时,司祝即便是再迟钝,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念,“弑兄夺位,追思己过,悔之何及……”
    下一瞬,司祝手里的诏书就被人强硬地一把夺了过去……
    司祝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傻眼了,身子动弹不得,只见皇帝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正满脸惊怒地看着刚刚夺来的诏书,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着,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皇帝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捏着诏书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几乎将诏书给捏碎。
    “皇上……”內侍见皇帝气得不轻,想劝他保重龙体。
    皇帝的脸色已经涨到青紫,双目中更是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只觉得诏书上那“弑兄夺位”这四个字仿佛是针一般刺眼,还有那些什么“朕性耽闲静,常图安逸”、“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四方多警而朕不悟”等等,一字字、一句句像是掌掴在他脸上般。
    弑兄夺位。
    这是皇帝心中不可碰触的禁忌,如今竟然以这种方式展露在群臣之前,就仿佛有人把一条已经结疤的伤口再血淋淋地撕开,并狠狠地用刀捅上几刀。
    可恶,真是可恶,到底是谁想害自己?!
    皇帝的心潮急剧翻涌着,胸膛更是一阵剧烈的起伏,愈来愈急促。
    他想将手里的诏书撕碎,然而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往后倒了下去……
    意识离他远去,周围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以及众臣惊恐的叫声自耳边传来:“皇上!皇上!”
    “皇上晕倒了!”
    “父皇……”
    皇帝晕厥了过去,四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作了一团。
    有內侍急忙搬来一把太师椅,又有內侍把失去意识的皇帝扶到了椅子上,有內侍大着胆子给皇帝掐了下人中,也有人用袖子扇着风……
    皇子们也慌乱地从殿内走出,朝皇帝围了过去。
    岑隐跟在一众皇子和宗室身后,不紧不慢地从殿内走了出来。
    今日来太庙祭祀,文武百官都要穿陪祭服,青罗衣,赤罗裳,按着品级各自冠带佩绶,岑隐亦然。
    这普通的青罗衣穿在岑隐身上,感觉就不太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雅与高贵。
    他在殿外的檐下停下了脚步,目光幽深地看着皇帝的方向,那张绝美的脸庞在屋檐的阴影中平添几分冷魅,似鬼魅,如精怪,浑身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冽气息。
    第394章 夺位
    四周的那些臣子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神情微妙而复杂。
    想也不用想,皇帝是绝不可能在罪己诏里说自己“弑兄夺位”的,也就是说,有人暗地里篡改了这道罪己诏,是以皇帝才会怒极攻心,气得晕厥了过去。
    这下,可麻烦了!
    今日皇帝亲自下诏罪己的事不仅是朝堂上下知道,而且京中的百姓们也早就知道了,这封诏书的内容根本瞒不住。
    更何况,这里可是太庙,供的是大盛朝历代皇帝的牌位,随随便便撕毁这诏书怕也不妥,万一触犯了历代皇帝……
    在场的宗亲勋贵朝臣们都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不少人下意识地看向静立在檐下的岑隐,等着他拿主意。
    “来人,传太医!”岑隐一边从容地吩咐着,一边走上前去,俯身捡起了那张掉落在地上的诏书,亲自卷好,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了宗正令礼亲王。
    “是,督主。”一个內侍匆匆地领命而去。
    “太庙祭祀不可随意中断。”岑隐继续吩咐下去,“奏乐,百官行三拜之礼,行终献礼,再行退下。”
    不少大臣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是啊,这大盛朝百余年来,还从不曾有中断祭祀的先例,祖宗为上,不能怠慢。
    眼看着岑隐理所当然地拿起主意来,耿海面沉如水,心里觉得今天要是让岑隐出了风头,占了上风,那他这些日子步步打压司礼监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耿海眯了眯眼,冷声道:“岑督主未免僭越了!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还有几位亲王都在此,这里还轮不到岑督主你来发号施令吧。”
    四周空气一冷,明明烈日高悬,却仿佛陡然进入了寒冬腊月般,冷得刺骨。
    众人皆是噤声不语,知道这两位权臣之争又开始了。
    岑隐也不说话,慢悠悠地环顾四周,与他目光对视之人皆是俯首,低眉顺眼,那些皇室宗亲没一个敢接耿海的话。
    也包括三皇子慕祐景。
    慕祐景是想讨好耿海,是想让耿海看到他的诚意,可问题是在耿海和皇帝之间,他不得不顾忌后者。
    今天罪己诏的事闹成这样,父皇都气得晕厥了过去,可见其雷霆震怒。
    为免父皇醒来迁怒,慕祐景当然不敢沾上这件事。
    要是讨好了耿海,却惹怒了父皇,那岂不是便宜了二皇兄?!
    再者,岑隐也是不能得罪的。
    只这第二条,就足以令一干宗室亲王部装傻充楞。
    沉默蔓延着,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下方跪着的文武百官也都是装作没听到,反正事不关己,得罪谁都讨不了好处。
    礼亲王清了清嗓子,站了出来,和稀泥道:“卫国公,照本王看,岑督主安排的极为妥当,这祭祀总要有始有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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