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后似乎全然不觉般,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皇后似乎在看着龙榻上的皇帝,可是眼睛的焦点也不在皇帝身上,眼神恍惚,心乱如麻。
    她也知道东厂去了承恩公府抄家的事,现在谢家遭了这大罪,心里不但是恨岑隐,肯定也怨上了舞阳。
    不止谢家,三皇子也是……
    皇后沉默地又看向了站在承恩公身侧的慕祐景,目光落在他似是燃着烈焰的瞳孔上,眼神微凝。
    皇后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一会儿看看承恩公,一会儿看看皇帝,一会儿看看三皇子,一直没有说话。
    承恩公不死心地对皇后连番使眼色,可是皇后只当没看到。
    大皇子慕祐显也把这些人之间的眼神交换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叹气。
    作为儿子,他高兴父皇醒了,可是父皇的苏醒,又会对大盛的朝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慕祐显一时有些茫然了。
    端木宪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承恩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也没忘记给自己邀功:“皇上,微臣从江南请来的王神医医术高明,就是他把您给救醒了,相信假以时日,您很快就可以龙体痊愈,为我大盛除奸佞,正风气。”
    不过短短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皇帝的脸色更苍白了,呼吸也更急促了,虚弱得仿佛随时要接不上气一般。
    “快……快……”
    皇帝额角青筋凸起,稍微一张嘴,口涎就沿着嘴角又滑了下来,小内侍眼明手快地给皇帝又擦了擦。
    皇帝艰难地说着:“把岑……隐……宣……”
    即便皇帝说得断断续续,在场的人也全都听明白了,皇帝是让人即刻宣岑隐觐见。
    文永聚心里喜不自胜,正要领命,就听帘子外传来宫人们恭敬的行礼声:“岑督主。”
    随着这三个字响起,寝宫内登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周围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众人皆是屏气凝神,目光齐刷刷地朝门帘的方向看去,神情各异,有的敬畏,有的期待,有的急不可耐,也有的比如皇帝眼中带着几分疑虑。
    那道绣着龙纹的门帘一翻,一道着大红色麒麟袍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鲜艳的大红色衬得对方肌肤如玉,那狭长的眼眸幽深似墨,那张完美的脸庞美得雌雄莫辨,既艳丽魅惑,又雍容矜贵,让周围的众人全都沦为他的陪衬。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岑隐闲庭信步地往龙榻那边走去,聚集在周围的亲王近臣们都下意识地往两边退去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恭敬地向他俯首行礼:“岑督主。”
    那种由心而发的恭敬自然而然地就从这简简单单的动作与言语中释放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承恩公与安亲王、慕祐景暗暗交换着眼神,心中越发得意了。
    皇帝卒中前,对岑隐一直宠信有加,远远超越其他人,方才他们所言,皇帝未必全信了,恐怕多少心中存疑,现在皇帝亲眼见到岑隐对群臣的震慑力,他心中所有的疑虑也该一扫而空了。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允许其他人挑战他作为帝王独一无二的威信!
    也多亏了岑隐这狂人嚣张一如平日,也不想想今时不同往日,皇帝醒了,这朝堂可不再是他岑隐一人说了算!
    岑隐真是自寻死路!文永聚心里暗自冷笑,心道: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果然,半躺在榻上的皇帝双眼一点点地变得阴沉暴戾,仿佛有一场龙卷风在瞳孔中肆虐一般,看着岑隐的眼神阴鸷如枭。
    岑隐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在距离龙榻三步外的地方停下,对着皇帝拱了拱手:“皇上。”
    他绝美的面庞上噙着一抹清浅的微笑,举止不算轻慢,但也算不上恭敬。
    皇帝又如何看不出来,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原来承恩公和安亲王所言不假,自己昏迷了半年,已经把岑隐的心养大了……
    想着,皇帝的唇角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嘴巴也歪斜得更厉害了,那张曾丰神俊朗的面孔显得狰狞扭曲,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苍老了十几岁,老态与病相毕露,与年轻俊美的岑隐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一个苍老丑陋,一个年轻俊美;一个奄奄一息,一个神采焕发。
    端木宪、游君集、秦文朔等重臣看着皇帝的神色都有些复杂,任谁都看出皇帝眼中对岑隐的忌惮和不满。
    寝宫内的气氛在那短短的沉默之间变得更微妙了,看似平静,而又暗潮汹涌。
    端木宪随手抚了抚衣袖,看看皇帝,又看看岑隐。
    皇帝这些年来这么信任岑隐,视岑隐如心腹,一来是岑隐数次救驾有功,二来是是因为岑隐是内宦,不会威胁到皇帝的地位,自古以来,内宦的权力和地位都是来自皇帝,皇帝一句话就可以定宦官的生死,文武百官只会叫好,甚至于把皇帝的一切过错都归咎于宦官蛊惑皇帝。
    皇帝的心底深处也不过把岑隐当作一株只能依附自己的菟丝草,觉得岑隐不能离了自己的宠信,所以皇帝一直“敢”信任岑隐。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皇帝重病昏迷了这么久,才刚刚醒来,身子虚弱,本来就心中惶惶,在听到承恩公、安亲王等人的挑唆,并且亲眼看到满朝文武对岑隐的恭敬和服从,皇帝心中十有八九已经开始忌惮、怀疑岑隐了。
    而这种忌惮与疑心恐怕很快就破坏他曾经对岑隐的信任。
    再说了,皇帝本就是一个多疑的人,因为他自己得位不正,心里总怕别人也用同样的手段夺走他的皇位,这些年,皇帝对他的兄弟、他的儿子都多少存有几分疑虑。
    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皇帝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再次启唇,吃力地唤道:“阿……阿……隐。”
    皇帝虚弱得甚至无法一口气说完一句话,他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接着道:“给朕……拿下宣……国公。”
    不过短短几个字却是说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有些人没有听清皇帝说的是什么,但是如端木宪、承恩公、文永聚等站在龙榻周围的几人却是听得清楚。
    皇帝说的是抄了宣国公府。
    第690章 反目
    端木宪与游君集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想起去年七月皇帝正是在宣国公府卒中昏迷,莫非是宣国公府的人做了什么事,才激怒了皇帝,以致皇帝因此犯了卒中?!
    文永聚皱了皱眉头,想起了当初其实他也曾怀疑过是宣国公府的人暗害了皇帝,想让锦衣卫封了宣国公府,偏偏锦衣卫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还把岑隐叫去了宣国公府,岑隐为了夺权竟视种种疑点而不见,这才让宣国公府的人逍遥到了现在。
    文永聚的眸中惊疑不定,想顺势告岑隐一状,可紧接着又想起当初是他提议让皇帝出宫去宣国公府“探望”宣国公,以皇帝的脾气,会不会迁怒到他身上?!
    文永聚越想越不安,默默地退了半步,混在人群中。
    龙榻上的皇帝眼神纷乱,脑海中快速地闪现他昏迷前发生的事,想起宣国公装病,想起宣国公对自己的斥责,想起封炎的出现,想起封炎的身份……
    皇帝的心口仿佛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般,汹涌不已,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角直打哆嗦。
    是宣国公,宣国公胆敢背叛自己!
    是安平,安平这贱人竟然瞒着自己偷偷养大了慕建晟的孽种!
    还有封炎,自己一向对他不薄,几次提拔他,让他去北境历练,让他出使蒲国,让他管着五城兵马司,而他呢,不忠不义,根本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居然伙同宣国公要置自己于死地!
    皇帝气得眼睛一片赤红,一道道血丝如蛛网般狰狞地爬满了他的眼珠,耳边不知道第几次地回响起那日封炎在宣国公府对他说的话——
    “这十八年来,你犯下弑兄、夺位、通敌、叛国、贪财、好谀、任佞、淫色、陷杀忠良、对敌乞怜足足十项大罪,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你既然担不起这一国之主,就物归原主吧,二皇叔。”
    “……”
    封炎的话以及宣国公的话,在过去的这半年多来,一直反反复复地回响在皇帝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深深地镌刻在了他心底,永远不会忘记!
    这半年多,皇帝也并非是陷入彻底的昏迷中,他躺在龙榻上,却是有意识,有感觉的,他知道有人喂他吃流食与汤药,知道有人给他换衣裳,知道有人伺候他出恭……他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只是他的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也醒不过来。
    足足半年多!
    对他而言,这种折磨就跟死了一样,不,是比死还要难受,还要煎熬!
    皇帝气得手抖得更厉害了,犹如风中残烛,似乎随时要熄灭。
    这段时日,他真怕他再也醒不来了,真怕让封炎、安平和宣国公逍遥法外,然而,上天有眼,他醒过来了!
    他果然是上天认可的真命天子!
    皇帝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一刻,虚弱的身体内似乎又涌现出一股力量。
    没错,他是真命天子,封炎、安平和宣国公他们既然敢欺君、弑君,那么他就让他们都死无葬生之地。
    今天便是他下旨屠了他们满门,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想着,皇帝的眼神阴冷而坚定,缓缓地极为艰难地又道:“还……还有安平……封炎。”
    “阿隐,你派……东厂抄了安平……和宣……国公府,把……他们……统统……下狱。”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含糊,稍微站得远一点的人,就听不太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了。
    皇后、端木宪、游君集、承恩公、文永聚等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皆是一头雾水,这怎么又扯上了安平和封炎呢?!
    端木宪双眸微微睁大,心跳砰砰加快,犹为心惊。
    无论去年七月在宣国公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从皇帝此刻这副龙颜震怒的样子来看,事情怕是比他想得更严重!
    莫非……莫非是皇帝在当时就已经知道封炎其实是“慕炎”?!
    端木宪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无论如何封炎是姓封,还是慕,他都是端木家未来的孙女婿……
    端木宪努力维持着镇定,可以感受到周围好几道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观望。
    大部分人都在看着皇帝和岑隐,屏息以待,神色微妙。
    屋子里静了几息,静得似乎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停止了,空气变得有些压抑。
    “为何?”岑隐看着榻上的皇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轻飘飘地说道,“皇上,宣国公府世代忠于大盛,安平长公主殿下素来在公主府闭门不出,不理外事,为何?”
    为何?!岑隐居然敢问自己为何!皇帝双目几乎瞠到极致,更恼了。自古以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他“病”前,无论他吩咐什么,岑隐都是二话不说地应下,把差事办得漂漂亮亮,不用他操心半点,可是这才半年而已,岑隐却敢当众如此反问、质疑自己这天子了?!
    皇帝本来就因为躺了这半年而一肚子火,此刻更仿佛是被火上浇油一般,怒不可遏。
    承恩公方才说得不错,权力熏人眼,岑隐的心已经被养得太大了,眼里甚至没有自己了!
    皇帝勉强按捺着心头的怒火,没有立刻发作岑隐。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立刻处置了宣国公、安平和封炎这些人才行,至于岑隐,他现在尚能用,等自己好起来了,再一步步清算就是了!
    皇帝的手指又颤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又道:“他们……弑君……谋逆。”
    端木宪、游君集等重臣亲王闻言又是一惊,端木宪的一颗心提得更高了,脖颈后隐约渗出冷汗。
    “谋逆?!”然而,岑隐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地凝视着皇帝,挑了挑眉,“安平长公主只是公主,弑君谋逆又有何用?”
    眼看着皇帝与岑隐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承恩公、安亲王、慕祐景等人心下更喜:岑隐果然飘了,一个阉人竟然敢质疑皇帝的口谕!这下皇帝总该明白了,阉人就是阉人,见风使舵,靠不住的!
    “岑督主,”承恩公上前了半步,阴阳怪气地笑了,打算趁机再挑拨几句,“皇上让你办……”
    然而,他的话才说了几个字,就见两个中年内侍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挡在了他与皇帝之间,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国公爷,督主正在和皇上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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