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扭曲,晕眩,黑暗。
    她的双脚率先触到了地面,然后是膝盖。在挣扎着翻了个身之后是她的后背与后脑勺——硬得几乎能硌伤她皮肤的地面紧紧地贴着她,正如此时此刻的光明将她包裹,无处可逃。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被照得透亮。木质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灯,除去没有点亮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通得像是街边旅馆里廉价的常亮灯。
    一只手伸进了她大衣的口袋里,过了会儿又伸进了另一边。手的主人在第二次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样抽离了她的口袋,一声轻声的嘟囔在她耳边响起,暖流就此走过她的身体,酸痛与没法儿动弹的感觉烟消云散,她立刻坐起了身子。
    兴许是她的动作太过□□速,几乎到了让把她带到这儿的人始料未及的地步。当她猛然坐起身的那个瞬间一抹金色晃过她的眼睛,与先前的那声嘟囔类似的嘀咕传进她的耳朵里,却比之前要大声了许多。即使这样也无济于事——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语言。而对方无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您不必这么着急呀,小姐。”这一次那陌生的语言被转换成了英语,带着外乡的口音。“您需要更加从容不迫一点。”
    说话的男人有张挂着完美笑容的英俊的脸,纤长的睫毛在亮光下倒真如她先前所见的透亮尘埃那般显眼。他蹲在几步远的地方,右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望着她,仿佛熟睡后苏醒的野兽正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的猎物。
    沃尔夫。金色头发的强盗。
    “收起你对付天真的小女孩儿的那套鬼把戏,沃尔夫。”她讥诮地笑了几声,揉了揉刺痛的左手手腕。“我以为这一点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海因里希一如既往的笑容并未从他脸上散去,反倒是更加灿烂起来。仿佛这句颇为直接并且相当嘲讽的话语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某个与他同姓的人一样。
    “不好意思,希尔小姐,显然我不记得。”他礼貌地笑着,模样无辜地摊了摊手。“无意冒犯,但您的姓氏比您本身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艾比盖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魔杖,却摸了个空。她的大衣口袋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几根被她抽剩的烟屁股与压扁的香烟盒。除此之外那里空空荡荡,布料裹着她的手。
    海因里希的笑声从她面前传来,听上去却没法儿找到比这个更加嘲讽的声音了。
    “不必再找您的魔杖了,小姐,它暂时属于我。”那个金发的男人从她面前站起来,带着外地游客那般从容不迫的意味传过客厅。“随便坐坐吧,希尔小姐,喝点茶吗?你喜欢加牛奶还是加糖?”
    艾比盖尔没有回答,而海因里希似乎也并不准备讨到一个回答。水声与柜子开合的声音接替了海因里希的声音,房间里面安静了下来。
    她得以四周打量一番。
    这件屋子朴素至极,甚至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家具。如若将这间屋子的主人比作拥有一切财富名誉与权利的优雅贵族——譬如一位公爵——的话,那么这间屋子大概是孤儿院里最不受重视,最受孩子们排挤的瘦弱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唯一值得一提的也许是那巨大的,回旋往上的楼梯边上的巨大书柜。它是木质的,深色的柜子,上面本该满满当当地放着书,可是此时此刻它像是被人洗劫过那般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的“m”那一栏上摆放着一本《君主论》与一个水晶玻璃球。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一般屏息凝神——在那m的架子后面她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图案。一条缠绕着魔杖的毒蛇正冲着杖尖长着嘴巴,露出尖锐无比的毒牙。
    这个图案刺激着她再次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海因里希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水在壶中咕噜燃烧的声音依旧充斥着她的耳朵。
    她得以再次转回去审视那个书柜。
    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撞上了一片漆黑。
    在那书架的顶端,最顶端上伫立着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它站在那里,高傲无比,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无人抵达,更无法返回的世界——即使是落入这间屋子的阳光也没法儿照亮那乌黑的羽毛。
    那是一双绝不可能属于鸟类的眼睛,没有鸟类会有那样冷漠而淡然的目光,像是一个恶魔正发着美梦,又像是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亡灵正漠然地注视着她。
    艾比盖尔望着它,它亦如此望回去。对视之间她却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开始凝固,逆转。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凝固,心脏正坠向无尽深渊。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出现在我的房门之上,如鬼魅般无法摆脱?你是否是弗洛伦斯冤死的亡魂,寻找我只为复仇?
    她凝望着那只漆黑的大鸟,近乎没法呼吸。
    “快离开。”她近乎在呢喃。“快离开。”
    而那只地狱的鸟儿,魔鬼的使者,亦或是冤死的亡魂——那只渡鸦只是轻蔑地望着她,丝毫未动。只有那鸟喙微微开合,那晚上她听见的,无比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再次刺入了她的耳中。
    渡鸦说:“永不离开。”
    她愕然地后退开来,背脊却撞上了她身后结实而温热的墙。
    如若海因里希那头耀眼的金发没有立刻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话,她或许会认为那确实是墙。
    “茶好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或是您更希望在这里就着君主论喝?原谅我,我刚回到这里,没有什么别的书了。君主论估计会是你最不想在下午茶时候读——”
    “不用假惺惺地称呼我'您',无上尊贵的沃尔夫先生。”她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却未从那只漆黑的鸟儿身上挪开。那只鸟只是望着她,却自始至终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你看得到那只鸟吗,沃尔夫?”
    她的话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当她转头去看的时候,却见到海因里希退开了几步,右手指尖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模样。
    “我只看见一只鹰。”他说,唇角再次上扬了。“你是个阿尼玛格斯,希尔。”
    “弗洛伦斯告诉你的?”她嗤笑一声。“你们真是无话不说。”
    海因里希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声茶好了便从她的身侧漠然地走开,往先前来时的方向走去了。
    她最后望了眼那只渡鸦——一动不动,仿佛毫无生命那般伫立着——转身顺着海因里希离开的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只精细的茶杯,里面深色的液体正袅袅往上冒着热气。海因里希坐在她的对面,手里端着与她一致的茶杯,正小口地嘬着茶水。
    她将那杯茶水凑到自己唇边,却嗅到一股突兀至极的血腥味——那股让她作呕的腐臭与血腥的味道。她蹙起眉头,将那杯茶重新放回桌子上,瞥了一眼正冲她微笑的海因里希。
    “要加糖吗?”他问。“还是牛奶,或是两样都要?”
    “把话摊开说吧,沃尔夫。”她说。“你找我做什么?我猜你并不是来找我喝下午茶的。这种活儿应该交给弗洛伦斯做。”
    她看见海因里希脸上的笑容像是撕掉一层纸一样脱落了,又像是生命正从他的身体之中脱离开来,把他变回那毫无生气的石雕。
    瓷杯被他放回了桌子上,一阵轻响。
    “不,希尔,当然不是。但我相当惊讶你的勇气与坦然,希尔小姐,你居然还能念出她的名字。”他望着她这么轻轻说着,蓝色的眼睛却带着一个孩子般天真的模样。“你杀死了弗洛伦斯。”
    那是个陈述句,疑问的语气无处可寻。轻飘飘地,却在她的大脑里不断盘旋,撞击着她每一根神经。
    仿佛是结了痂的伤口被人恶劣地再次用力撕开,又或是最肮脏的秘密被人轻描淡写地道出——那只伫立在书柜顶端的禽鸟忽的开了口,尖锐地叫着“永不离开”——她惊愕望着他的脸,却在那双眼睛里面看见了自己惶恐的脸。
    她为什么要害怕,要慌张?她是个食死徒,她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如麻,为什么不可以毫不拖泥带水地杀死一个与自己反目的昔日故友?她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为什么不呢?她为什么不可以为骆驼加上最后一根稻草,为烈火倒上最后一滴汽油?
    那不过是个任务,不过是个她必须做的事情罢了,为什么害怕?
    你知道你为什么害怕。有声音对她低语。你知道你为什么害怕。你怕自己意识到你已经后悔——她是你的尼古丁,你的良药,你的天使,你最深的梦魇。
    艾比盖尔,艾比盖尔。声音说,不知道为什么像极了弗洛伦斯的声音。你没法与我共存,也没法丢弃我独活。你永不可能将我摆脱。
    别说了。
    逃无可逃。她无声地吞咽着唾沫,口腔里却干得发涩,仿佛刚刚吞下了一口苦得令人作呕的魔药。
    “我是个食死徒。”她听见自己说,却在神经质地笑。“我服从我主人的命令。而你呢,难道你不是属于我们一员吗,沃尔夫——这对你来说有什么费解之处吗?还是你无法接受,因此打算杀死我,只因我为了服从黑魔王的指令杀死了你心仪的女人?”
    海因里希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如同闪电闪过雕塑完美无缺的脸。
    几乎在下一刻他便冲她扑了上来,双手钳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能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她摁在了她所在的沙发靠背上。不怎么柔软的沙发硌得她每一处皮肤都在尖叫,试着逃离,而那个一向热衷于微笑的金发年轻人却面无表情,头一回没有笑。
    看看,艾比盖尔。她忽然这么想到。你杀死了她仍有人为她难过,为她复仇,仍有人爱着她。你嫉妒的一切她仍拥有,她永远都拥有,即使你掠夺她的生命也依旧如此,永不改变。
    她忽然期待海因里希举起他的魔杖对她施个索命咒,又或者就这么试着杀死她——仿佛就应该如此。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等来,除了海因里希的冷笑。
    “我不是像你一样的走狗。”
    她讥诮地扬起眉毛。
    “真意外。那是谁告诉你是我杀死了弗洛伦斯?梅林吗?”
    “弗洛伦斯的父母。”他低声说着,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低吼。“而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希尔,我知道你的父亲做过什么,这个臭名昭著的姓氏我有幸在德姆斯特朗听过。幸运的是我猜中了——毫不夸张地说你相当对得起你的姓氏。”
    他的手缩紧了,仿佛要捏断她的肩膀。
    “谢谢夸赞。”疼痛让艾比盖尔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感觉自己的骨骼在他的力道之下痛苦地□□,似乎下一秒就会粉碎——疼痛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却不知道为什么刺激到了最错误的那一条——她想笑。于是她也这么做了。“但我更乐意听听你把我绑架到这儿来做什么,沃尔夫。”
    “为了杀死你,显而易见。”
    “那么为什么不动手,沃尔夫?”她几乎要笑出声了。“是什么让你后悔了?害怕了吗,沃尔夫?害怕杀死一个人,害怕看着生命消散在你的手里——为什么不像我承认杀死弗洛伦斯的确实是我一样承认你自己是个懦夫呢,沃尔夫?”
    那根魔杖戳到了她的脸上,如同此时此刻的沙发一样硌着她的皮肤,让她发痛。
    “容我提醒,希尔,主动权在我手里。”那根魔杖微微转动一下,刺得她微微一颤。“要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没人能够找到这里,更没有人会知道是我杀死了你。这比你谋杀弗洛伦斯的手法要高明多了,对不对?谁会知道是我杀死了你呢?我能把这件事当成与姑娘们调情的蹩脚笑话来讲,没人相信。”
    “我从没否认过这点。”她说。“我只是说你是个对什么都束手无措的懦夫,沃尔夫,不论是感情还是要杀死我这上面来看都是如此——不然你为什么没把她带走?”
    她满意地看着海因里希变得惨白的脸,心里升起一种快活的报复感。
    “这便是为什么你永远成不了她,希尔,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只有仰望她的份。她所拥有的爱你一点也不会有,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她更加善良美好了,和韦斯莱在一起能让她开心,那我干嘛要带走她?”他轻蔑地用眼角瞥了她一眼,惨白的脸上忽的露出笑容来。“你一点也不明白'爱',希尔。”
    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近乎愤怒与嘲讽之间的笑声,或许两者都有。
    “是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如果无能为力是爱的话,你一定是世界上爱得最深的那个了。”
    她望着海因里希的脸,却忽地感到自己也正如他那般惨白。
    多可笑多可悲啊,她和沃尔夫多么相像!他们都念念不忘着一具早已冰凉的骸骨,无法把自己的心一同埋进六英尺之下。而此时此刻他们互相嘲讽着,像是野兽一样试着撕扯对方表面上的理智与冷静——没有赢家。
    沃尔夫输给了韦斯莱,她输给了年龄。而他们都是死神嘲弄的对象,时间与仇恨的奴仆——他痛恨杀死弗洛伦斯的希尔,而她痛恨杀死奎里纳斯的波特。
    她忽的明白了那股挥之不散的血腥与腐臭味由何而来。
    她杀死了弗洛伦斯,她曾经唯一的挚友,唯一的伙伴,唯一在奎里纳斯离开之后还试着予她光明与温暖的人。那独角兽般最纯洁的存在。她杀死了她,手上便沾染鲜血,一部分的她便也因此死去,腐烂发臭。
    又或是她在奎里纳斯死去的那一瞬间便已然跟着一起死去,但那早已不重要。
    这么想着她垂落了自己的目光,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细密的黑色羽毛覆盖。浓密的,乌黑的,如同那只渡鸦的羽毛——她向沃尔夫的眼睛里看过去,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那双恶魔般的双眼。她疯狂地摆动自己的手,试着把羽毛全然扯掉,却有鲜血涌出,疼得钻心。
    她发出一声尖叫,肩膀上的疼痛骤然消散,那双海一样的眼睛凝视着她——她低头再看,那本该覆盖上羽毛的地方空空荡荡,只有她细腻的皮肤,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海因里希松开了禁锢着她肩膀的手,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悠扬的音乐声不知道从何而来,悦耳动听,钻入她的耳朵里。
    她冲着海因里希的方向投出一个困惑至极的目光,却没有收到回复。那双眼睛望向了窗外,仿佛想起了什么东西一般愣愣出神。
    “那是西德利亚夫妇。”
    半晌后他这么轻声说道。
    而那只渡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然落下,站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在音乐之中静默地凝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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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the raven “nevermore.”
    艾比盖尔篇进度过半,总感觉进入最后一篇之后就能高调完结倒计时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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