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
    所谓后海酒吧,大多聚集在什刹海的银锭桥畔。
    那些藏在后海的清净酒吧,充斥着文艺、理想与个性的场所,得有一双慧眼,才能寻到。就像去旧货市场淘宝贝,淘到了是运气,淘不到,也只能认命。
    这后海的酒吧,与三里屯的不同就在于它有底蕴,闹中取静,这游客来一听——胡同里的酒吧!
    嘿。
    白天是遛弯儿的、逗鸟的、赏花的,等入了夜,又变成了年轻人的理想天堂。
    全国上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就只这地界儿有,可不是独一份!
    藏在后海边上,有家酒吧就很值得说道,名字很长——“十八岁的天空十七岁的你”。
    老板是个有理想的人,年轻时候吃够了生活的苦头,受尽了社会的毒打,人到中年,幡然醒悟,就在这后海的胡同里,开了家酒吧。
    只许说理想,不准谈钱。
    千里眼靠着吧台,叫了十瓶“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是云南当地的啤酒。老板不辞辛苦,从云南运回后海,最适合谈理想的人。
    “这风,是后海的风;这花,是胡同的花;这雪,是故宫的雪;这月,是跨越将近三千公里,从北京到大理,‘千里共婵娟’的月。”千里眼咂一下嘴巴,心生感慨。
    光头老板给他鼓掌:“说得好。”
    “我这眼睛,也是能看千里的眼睛。”他指一指自己。
    “哦?怎么个说法?”
    “我,”千里眼抡圆了胳膊肘一挥,“从十五岁混到现在,十年了,兄弟无数,兄弟们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
    “难怪见你,一身侠气,原来是江湖中人。”光头老板向他做了个手势,“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我姓闫,名革,马革裹尸的革,叫我闫哥就好。”
    “好名儿!”
    “说来我这经历,要写个自传,也是能写一百万字的。我这十年,就这十年啊,能比得上普通人半辈子!”他扯出一个极神秘的笑容,“我就是低调,从不说。”
    光头老板搓了搓手,眼睛从小圆墨镜上方探出来觑他:“那不如今儿咱就......说它一说?”
    千里眼摸着下巴:“说也无妨,只是这些故事啊,别人给钱我都不讲的......”
    “您瞧瞧您瞧瞧,还跟我客气!今晚这些......”光头老板给他码好啤酒,“费用全免!”
    “老板,爽快人!就从......就从我的身世说起吧。”
    千里眼生在陕北,自记事以来,没见过父亲,打小只与母亲、外婆一起生活。
    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他妈身上。老人上了岁数,牙口不好、胃也不好,偏偏管不住嘴,有些东西老人家吃不得,非要吃,吃出了问题就要跑诊所、跑医院。
    说也说不听。
    千里眼呢?村里的混球儿。
    一放了学就见不着影,这小不懂事的,他不知愁啊。
    “我妈当时买了瓶农药,准备自杀。”千里眼打了个酒嗝,喝多了有些头晕,他甩了甩脑袋。
    他妈是家里的顶梁柱,真要撒手不管,这家里老的小的,也没命活。
    “所以,令堂是舍不得您,放弃了吧?”光头老板感慨道。到底是血浓于水,终归不忍心到那个地步。
    “不。”千里眼伸出一根指头,左右晃了晃。
    “她在晚饭里加了农药,打算......一家人携手共赴黄泉。”
    光头老板瞪大了眼睛,倾身向前:“那闫哥您......”
    “我命大,放学在学校门口偷吃了路边摊,填饱了肚子回家,在饭桌上,我只吃了一口饭,中毒不深。”
    隔壁李婶上门送刚摘的苹果,发现了倒地上的一家人,连忙报警送医院。千里眼在医院洗胃洗好几次,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他妈还有外婆,没能抢救回来。
    “那后来呢?”
    “后来我吃百家饭长大,没人管教,学坏了,抽烟、喝酒、纹身......”他弯着手指数数,“什么都会,那村子我待不住了,就出来混,混了一年,混来了北京,北漂!”
    他嘿了一声:“想不到我这小混混儿,有一天居然也能被叫北漂。”
    “再然后呢?”
    “我去给人饺子店打工,包住包吃,住的是地下室,进去两眼一抹黑,你说我也不是多娇贵的人,哪儿待不是待?我就这么住下了。”
    工资一个月三千,他觉着好,毕竟不用租房。
    老板提前支付了半年的工资,让他先踏踏实实做一年,剩下六个月的工资,一年后给他。千里眼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就那样应了。
    做什么呢?
    帮老板跑腿,附近大学的学生最爱在老板这儿买饺子外卖,他就骑一辆小电驴给学生送餐。
    风雨无阻。
    记得有一回是冬天,下雪,学校保安不让电动车进校门,他只好下了车,抱着外卖往宿舍跑。
    雪天路滑,他跌了一跤,餐盒里的汤汤水水洒了,饺子馅儿全挤了出来。学生们理解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叫他赔钱。
    老板知道了,指着他破口大骂,说要扣他钱,又不从工资里扣,要罚他现金。
    他性子轴,没还嘴,找兄弟们借了点钱,交上去了。交完钱,又骑上小电驴,继续替老板跑腿送餐。
    骑车到校门口,他到底没忍住,蹲在马路旁哭。
    有个女生路过他,撑起一把伞,站他身边,给他挡雪——再不挡一挡,他在这儿怕是要变成“雪人”了。
    千里眼抬头望去,瞧着与他差不多年纪,头发又短又黑,脸冻得发白,两颊却又透着一点红,眼睛特别漂亮,很甜,好像夏天的一杯桃子汽水儿。
    年底,他找老板结工资,没拿到钱。
    老板跑了,抛弃妻女,跟情妇跑了。
    地下室的房东赶他出来,没有工资,还欠着兄弟们钱。大冬天的,他去找旅馆,最便宜也要三十块一晚。
    就这三十块钱,他都拿不出来。
    走投无路,他拿了一把刀,穿着平时送外卖的衣服,去学校。
    他知道一些学生家境富裕,他们怕死,会给钱的。
    把刀别在腰后,沿湖走,学校里有个湖,湖边人少,又有许多植物作遮挡,不易被人发现。
    湖边的长椅坐了一个女生在背书,短头发,两颊透着红,甜得像桃子汽水儿。
    四下无人,对她下手,是最容易的。
    千里眼低下头,从她身后过去:换一个吧,换成其他人。
    “那个......”那女生放下书,在背后叫他。
    千里眼停住,忙把手里的刀往袖子藏。
    “您是那家送饺子的吧?我想买一盒。”
    “我家老板......”他话没说完,女生塞给他两百块钱,打断他:“就这么定了,先给你两百,想吃饺子的时候,我联系你。”
    千里眼拿着两百块现金,有些不知所措。
    “我俩留个电话,我叫叶湑,你叫什么?”
    “闫革。”
    叶湑在手机上输入他的名字:“闫革?‘马革裹尸’的革?”
    马革裹尸?听起来好像不很吉利。
    见他不说话,叶湑笑了笑:“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后来每个月她都会给他二百块,却从没要他送饺子来。他问起,她便说着玩笑一样的话:“吃不吃饺子无所谓,你别用刀擀饺子皮儿就行。”
    原来她都知道。
    千里眼揣着叶湑给的几百块,买了张火车硬座,南下长沙,去找一个兄弟。
    这人姓丰,外号顺风耳。
    顺风耳先是带他在长沙四处逛,吃臭豆腐、喝奶茶,橘子洲头、岳麓书院也都过去赏了回风光。
    他在长沙待了三天,最后一晚上,在岳麓山下的一个小院里,顺风耳告诉他:“我的耳目,你算是都见过了。”
    “你的耳目?你带我去的那些地方......”
    “没错,卖臭豆腐的、卖奶茶的、橘子洲头放烟花的,还有岳麓书院做保安的,这些都是我的耳目。不止长沙,整个湖南、湖北,从我们这儿长江中游开始,上溯到三江源头,下溯到上海杭州,各地皆有。所谓耳目,不必与他们称兄道弟,有时候只需一句话,也能抽丝剥茧,获取信息。”
    千里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照着我这路数,弄一张网,要能成算你的本事。要成不了,那兄弟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
    反正没了退路,就闯他一闯,又有什么怕的!
    “后来我终于闯出了点儿名堂,才知道,她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上大学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挣。她过得很不容易,却还要给我钱,救济我。”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比我大一岁,从那以后我就叫她一声姐。”
    光头老板低头抹泪。
    “你们姐弟俩,虽没有血缘关系,但经历了这么多,感情一定很好。”
    听了这话,千里眼迷离的双眼瞬间清明:“好!?好他妈的!她毕业那年自家地界儿被占,赔了她三套房!三套!他娘的一朝暴富,六亲不认!你不知道我这几年被她压榨,日子过得有多苦!”
    “就说我照顾她生意,租她家房子,”他越讲越精神,“我那两个室友,一个是老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公园遛狗,那狗,不是我说啊,跟着它主子为非作歹,把我藏冰箱的炸鸡吃得干干净净,说那味儿大,要污染我这姐儿这屋子的空气!”
    “那另一个呢?”
    “更别提了。”千里眼一摆手,“就那个人,我瞧他其貌不扬!贼眉鼠眼!面目可憎!对我那姐们儿是心怀鬼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闫哥好文采。”光头老板夸。
    千里眼谦虚一按,继续讲:“我寻思着......他是奔着要我叫他一声姐夫去的。”
    “长这么丑,咱姐眼光不会这么差吧。”
    “诶,这你就错了,她眼光就是有这么差!说不准她就好这一口!”千里眼愤愤。
    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干笑一声:“那咱姐的口味真是......与众不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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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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