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教授说起那篇伪造文章的时候,叶湑与高冈互相交换了眼神,都是惊诧不已。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都想起那起考古工地凶案。学术伪造,这是第二次出现了。
    当初林颉知收钱伪造陶器花纹,他们一直没搞明白,那背后的势力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仅仅是为把野大个儿引来考古队吗?可野大个儿并非冲着这假花纹来的,他的目的,只是想要几只陶罐、陶盆或者陶瓮,有没有花纹不重要。
    甚至连他带走的这些陶器,都不是专门做瓮棺葬的,野大个儿对细节并没有那么讲究。
    所以说,花钱收买林颉知的人,一定有别的打算。
    叶湑急忙问杨教授:“需要我们做什么?”
    “小叶你先别急。”杨教授目光转向高冈,问了一句:“你是叫高冈吧?”
    见高冈递来警惕的眼神,杨教授解释:“别误会,我能知道你,还是因为考古学院的关系。同属社会学科,我与他们做考古学研究的关系也不错,孟教授带的那支考古队遭遇的事儿,我一直有在关注,而且我还知道你就是负责那起案子的警察。”
    高冈卸下防备。
    “对于他们院一个学生破坏文物、伪造花纹的事,我也略知一二,所以在我的学生中也有人出现这种情况时,我就试着去打听了其他院系的一些消息。”
    高冈终于开口了:“您是怀疑,这些学术伪造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说得没错,”杨教授十分赞赏地看高冈一眼,“这一打听,确实叫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学术伪造的事,不止社会学、考古学有,隔壁的历史学以及一些人文学科也出现有类似的情况。这个时候我还不死心,又找到工科、理科那些领域,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都有学生在造假?”
    杨教授摇头:“不全是学生,也有一些是教授,而且不都在a大。”
    不过是a大科研水平比较高,各行各业叫得上号的人,有许多是从他们学校出去的。
    “您认为他们这样做有什么企图?”高冈问。
    杨教授打听得多,对这些造假的情况了解也多,应该能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杨教授低低地说:“我现在手上有一份名单,是关于造假者的名单,但还不全。我想,一定是学术界的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所以有人想借这些造假丑闻来转移视线,但现在应该还不是最佳时机,因此舆情并没有大规模爆发。”
    幸运的是,这“最佳时机”还没来,就让杨教授提前发现了端倪。
    “上回小叶来找过我,我不在,后来知道的时候,正巧我发现了学术造假的一些事,也去考古学院打听过情况,知道你与小叶有些关系。”杨教授直视着高冈。
    考古学院的陆教授告诉他,当初来找他的,除了一个姓高的警官,还跟了个姓叶的姑娘。听那外貌描述,又算一算小叶来找他的时间,正好能对上。
    “难怪老师突然联系我,要我送书过来。”
    刚接到杨教授电话时,叶湑确实有些惊讶,好端端的给她一份书单,要她来学校。的确,有些书市面上买不到了,但就a大的图书馆规模来说,怎么也不至于找不出来,即便没有,电子资源也是不难找的。
    杨教授摆摆手,对叶湑说:“我也是没办法,考古系的陆教授跟我说,侦破考古工地那起凶案的警官是高队长;打电话到警局一问,却被告知高队长已经停职了,联系不上,这才想到来找你。”
    这一找,还真找对人了。
    杨教授说的这些学术造假,都不是刑事案件,刑警队未必会管,而且警队里面除了他高冈,没人知道林颉知伪造陶器的背后,还藏了一个神秘势力。他现在被停职调查,从这个方面看,不能不说是一个好事。
    不管何种身份,不管他还是不是警察,大乌树以及背后的势力,永远是他的敌人。
    所以这调查学术造假的事,还真就只能由他来做。
    高冈想了想,开口说道:“办案的事我插不上手,不过您这边,我会一直跟您保持联系。只是这件事,算我个人行动,与警队无关。”
    换句话说,得不到队里的支持。
    杨教授愣了一下,点头说:“不妨碍,有你就够了。”
    他只是担心,这些造假的行为会像当初城郊的考古队一样,引发一场令学界痛心的悲剧。如果能早些察觉,那么稍有些风吹草动,也能够提前做足准备,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按照我的猜测,如果背后的人真想借此转移公众视线,那就不让这些丑闻占用公众信息资源,不给人利用的机会,叫它自己暴露出来。”
    高冈手指敲打着桌面,杨教授的意思他明白,这舆论都是从下往上发展的,若是在它们爆发之前,自上而下提前解决处理,那便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他对杨教授说:“那这些工作就先麻烦您了。”
    杨教授喝了口茶:“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来做......”一道蓝光在视野里闪了一下,他眉头拧起,目光落到叶湑手腕上,神情惊讶。
    是一只旧式石英手表,表盘用蓝色宝石做的,切割成数个几何面,稍微一动,便煜煜生辉。
    叶湑注意到杨教授的视线,抬起手腕问他:“老师认识这个?”
    杨教授回过神来,低头吹开水面的茶叶,摇头笑了笑:“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你从哪儿弄来的?”
    “在旧货市场买的。”
    他颇有深意地看一眼叶湑:“想不到这旧货市场还能买到这个,你回去发个地址给我,改天我也去逛逛。”
    “老师果然认识这个,”叶湑一时来了兴趣,“难不成,这是老师的手表?”
    杨教授哈哈一笑,连连摆手否认,却又不告诉她这手表的原主人,只说了一句:“它既然在你这儿,也是有缘,你可得收好了啊。”
    从杨教授办公室离开,开车回浮梁胡同,还没到路口,接到千里眼打来的电话:“姐!姐!晚上有事不?”
    她瞥一眼高冈,他已把车停到路边,就等着她下车,好叫他开去最近的停车场。
    叶湑却没有动作,只把手机贴得更紧,回着千里眼的话:“你先说什么事,我再决定今晚有空没有。”
    “嗨,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晚有一场京剧表演,马奥运买了几张票,问我们去不去。”
    “就只叫了我吗?”
    “想什么呢姐,那当然是我们四个一起去啊,人高冈好歹跟马奥运朝夕相处了半个月,那不得叫上他啊!”
    叶湑把眉眼一皱,嫌弃地挪开手机。要不是隔着两块屏幕,千里眼这唾沫星子估计就喷她脸上了。
    “那行,地址在哪儿?我们现在就过来。”
    “正乙祠戏楼。”
    马奥运买的这一场,演的是梅兰芳先生创编的《天女散花》,是“花衫”戏路的代表作之一。
    叶湑不懂戏,也就听过定军山、状元媒、穆桂英挂帅这些......这都还是过年看春晚才知道的,其余的,比如什么流派、名旦等等,她是一窍不通。
    下了车,进到西河沿胡同,黑魆魆的前方道路透出一点昏黄灯光,走近了一瞧,原来是两只古式灯笼,灯笼之下便是戏楼正门。
    马奥运和千里眼在售票口换了票,见到叶湑他们来,忙把票给他们,急不可耐地检票进去。
    门后是一进小院,夜凉如水,在晚风吹拂之下,两旁灯笼的灯光跳动,投下成排的影子。正中间是一爿贩售周边的商店,左右站了两个扮武旦的工作人员,一动不动,供观众合影留念。
    乍一看,像两个蜡像,把叶湑吓了一跳。
    千里眼和马奥运惊呼两下,赶忙摸出手机,凑上去和人自拍,一连拍了好几张,最后又把叶湑拉过去,给他们两个一起拍合照。
    高冈抱着胸靠在后面的木柱上看热闹,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被右边的一块石碑吸引过去,上面刻写着戏楼的沿革,从右到左密密麻麻全是繁体文字。
    这是个古戏楼,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曾经是浙江商人设在北京的行业会馆,后来改成了唱戏听曲儿的地方。上世纪三十年代,名角儿梅兰芳就曾在这里登台演出,是名副其实的戏楼史上的活化石。
    正看得入神,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看过去——是个女人,骨架稍大,只比他矮半个头,穿着一身长至脚踝的黑裙,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丝巾,将头发全部包在里面。
    这人刚从卫生间出来,一边走一边整理头巾,没注意路,这才撞到了高冈。
    她后退半步,微微弯腰,向高冈说了一句:“抱歉。”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一阵晚风提起她的黑裙,像山间湖泊上绽放的黑色莲花。
    高冈皱了皱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头涌起,他说不出缘由,只好对那女人轻轻点头,示意无事。
    里头的表演快开始了,工作人员抱着扩音器站门口催促观众,马奥运和千里眼这才意犹未尽地从商店离开,同高冈叶湑从那块石碑正对着的小门进去。
    戏楼坐南朝北,四角立柱,中部是戏台和池座;设了两层观众席,一楼有甲等池座和正厢副厢,二楼是包厢,设桌座、茶水。马奥运买的是甲等池座,离戏台最近的位置。
    入座以后,抬头看向戏台,正中一块黑漆磨光的匾额,上书“正乙祠戏楼”五字,戏台的东西两旁立柱钉一副楹联——上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下联“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灯光黯下,只余东西两侧的背板打着绿光,将唱词投射在背板上,供观众参考。戏台缓缓降下珠白色背景底帘,上有彩绣绣成的孔雀与奇花异草,鼓声乐声奏响,戏台上庄严妙相的天女款款步出。
    天女云鬓珠翠、身姿婀娜,挂两幅丈余长彩绸,现场没有麦克风,一切声音全为本真。戏台之上,侍女撒下鲜红欲滴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演员身上。
    “杨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纷落十方/满眼中清妙景灵光万丈......”
    演员将彩绸舞到极致,缓缓倒在地上,如同一团彩色的漩涡,渐渐隐在云雾之中。
    灯光渐暗,演员仍躺在地上未动。戏台西面的乐师、鼓师见状,又多奏了个八拍,直到台上烟雾已散,戏台上的模样才终于显现出来。
    他低低唱着最后一句词,华彩戏服上渗出一点鲜红,将身上的花瓣衬得黯然失色。鲜红慢慢铺开,成了他定格动作的底色。
    血色液体如同被浇注在模具里的铁汁,渗进四周的缝隙里面,最后从戏台上流下,流到了池座观众的脚边。
    “催祥云驾瑞彩赴佛场......”
    他望着戏楼天花板,眼神逐渐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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