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台下的烛火被熄灭,只有台上亮着光。一个女子袅袅婷婷从幕布后走出,诺大的舞台上,只站着她一人。她张口悲叹了声,随即扬起水袖掩面站在那,肩膀微微抖着。无盐镇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戏,一时之间竟都看傻了。
    过了片刻,周遭想起鼓乐声,那女子放下水袖,真正唱起了戏。这会儿才看清她,脸上画着艳丽的颜色,神情随着戏文而不断变化、如泣如诉。春归不大听得懂唱的什么,却感觉心如刀绞,直听到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回身看看后面的人,竟有好些人在拭泪。
    张士舟大喊一声“好~”,那字音拉的很长,竟也有顿挫,好似是为了配合刚刚的戏文。好字音落,一块银子扔到台上,那唱戏的女子面朝张士舟,莲步轻移到他前方,欠身做了个万福。台下人这才看清,这哪里是女子!这是一个男子呀!于是不约而同发出了惊叹声...
    “唱的比京城的名伶还要好。”张士舟对春归说道:“你怎么认识这样一个神人的?”
    “他来找我拜码头。”春归小声说道。
    待看了戏,春归他们留下没走,人都散了才挑起帘子进了后面。月老板正在擦拭脸上的油彩,见春归进来,朝她笑了笑。
    “唱的真好,张士舟说比京城的名伶唱的还要好。我没听过戏,只觉得伤心..”春归想了想,刚刚自己亦是几度落泪。
    “喜欢听就日日来听,报我的名字。”
    “....但我不想坐那撒钱的地儿....”
    月老板闻言笑出了声,他收拾妥当,又变回了那个风流倜傥的男子,于他们一群人出了戏楼。
    “忙活这一碗竟是有些饿了,要去吃一点吗?”月老板问他们。
    阿婆和郎中摇摇头:“岁数大了,扛不住。我们先回去,你们吃。”说罢转身走了。
    “还真有一些饿。”青烟摸了摸肚子,自打有孕后,她时常觉着吃不饱,夜里总还要加一顿,今儿恰巧到了无盐河边,还不如吃些再回去。
    “不如我来作东,刚刚这位军爷出手阔绰。”月老板冲张士舟点点头。大家也都不喜寒暄,找了间馆子便进去了。
    “我因着要唱戏,不大能饮酒。各位要饮一些吗?”月老板问他们。
    春归连忙摇头,答应穆宴溪不与外人饮酒,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不饮酒,咱们便饮茶罢!”说着要了一壶好茶。
    “是宋为与你提起我吗?”午后那会儿见,他说他在东线听说过他,只有宋为在东线呆过。
    月老板听到宋为的名字,皱了皱眉,而后点点头:“他常来听戏。扔银子比张军爷还要狠一些,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
    “........”
    “那你而今来无盐镇是来寻他吗?他前些日子回京城了..不知以后还来不来。”春归想着他既是来了无盐镇,想必是要寻宋为的,不巧的是,与宋为错开了一些日子。
    月老板却摇摇头:“我们唱戏之人四海为家,未必是要寻谁,走到一个地方,搭台唱戏。想留就留,想走便走,之前听宋将军提起无盐镇上有个好春归,又恰逢想要换地儿,便带着班子来到了这。”月老板与春归豪不生分,春归这样的女子,与她也生分不起来。
    “那你这回要在无盐镇呆多久呢?”张士舟问他。
    “尚不可知,要看无盐镇留不留人。”
    听他这样说,张士舟忽然笑出了声:“无盐镇最留人了,没见过比无盐镇更留人的地方。”他张士舟南征北战,到了最后,竟在无盐镇娶妻生子;甚至大将军在无盐镇与春归拜了天地,真的没有比无盐镇更留人的地方了。
    月老板一双桃花眼笑了笑,而后举箸夹菜,他的手指,纤长雪白,竟是比女子还要好看几分。见春归盯着他的手看,便说了句:“我们唱戏的,讲究养手。手不好看的人不能唱旦角,你想,五大三粗的手指翘了兰花指,那得别扭成什么样?”
    “也十指不沾阳春水吗?”春归好奇的问他。
    “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他说罢吃了一口东西,吃东西也是细嚼慢咽,就那么一小口,生生嚼了许久,怕他们觉得别扭,又张口解释道:“也要注重仪态,否则上台一个五大三粗的旦角,听戏的人要疯的。”
    原来唱戏是这样辛苦,春归看着他,不禁同情了几分。
    第84章 千里寄相思(五)
    几人吃完饭便散了, 张士舟带青烟回去歇息, 月老板送春归回医馆。
    二人都不大说话, 不知为何, 春归觉得他看起来有几分悲伤。
    “有适合清早吊嗓子的地儿吗?”月老板突然开口问她。
    “吊嗓子?”春归不知何为吊嗓子,只得问一句。
    月老板笑了笑:“吊嗓子就是...”他停下站直了身体,端起了架子:“咦咦咦~~呀~呀~”他的声音穿透一片夜幕, 直冲上天空。
    春归听傻了, 张着嘴愣了许久才开口:“这吊嗓子声音可真大, 清晨吊,还不把孩子吓哭。不如就去我每日遛小鹿的山脚,那里极安静,没有人, 清晨空气也好。就是入冬了, 有点冷...”
    月老板点点头:“那我便去山脚下吊嗓子,初来乍到, 对无盐镇不甚熟悉, 春归你改日有空带我逛逛吧?”
    “你要与我做好友吗?”春归看他表情真挚, 径直问他。
    月老板愣了愣, 随即点头:“是了, 我想与你做好友。你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春归点点头:“愿意的。你唱戏太好听,以后你要多唱给我听。可是我们做好友要知道彼此的名字,我□□归,你除了月老板,可还有别的名字吗?”
    “月小楼。我自打记事起就在戏班子里, 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叫月小楼,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月小楼。”月小楼说道这里,竟自嘲的笑了声:“我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戏子的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听。”春归发自内心的说道:“我的好友名字都很好听,青烟、小楼..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你的名字很好听。”
    月小楼听春归这样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宋为说春归是世上最暖的女子,宋为没说谎。他点点头对春归说道:“那我先走,明日一早我就去吊嗓子,去山脚的路是向这边走吗?”他的手指直直的指向城门方向。
    春归看他似乎有些迷茫,叹了口气道:“你住哪里?明早我去找你,带你去山脚,去一次你便记得了,后面不会迷路。”
    “那便多谢春归了。我住在将军府隔壁的院子。”
    “好,我明日去找你。回见啦!”春归说完撒腿跑进医馆,看到郎中在写方子,连忙凑过去看,看了半晌,听到郎中开口问她:“治什么的?”
    春归想了想:“自然是治痢疾的。”郎中满意的笑了笑:“我徒儿要出师了。教会徒儿,饿死师父。你出了师以后师父就不给人瞧病了,不来养我。”
    “那有何难?”春归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钥匙:“知道这是什么么?将军府的私库!别说一个师父,就是十个我都养得起!”
    阿婆在一旁被她逗笑了:“瞧你那点出息,还没嫁人呢!人家的私库怎就成了你的了!”
    春归哼了声,转身走了。
    第二日春归早早起身,向将军府走,还未走到,远远见着月小楼身穿一身白色毛皮,手中捧着一个暖炉站在那,像一幅画。春归长了这么些年,没见过这样柔美的男子。旺达他们是猎户,一身彪悍之气;宴溪和宋为是武将,孔武有力;欧阳先生是书生,彬彬有礼;而月小楼,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春归朝他招招手:“走哇!带你去山脚!”
    月小楼快走了几步,走到春归身旁:“多谢你春归,这样早就起身,没睡好吧?”
    “只比平日早起半个时辰而已。”
    “会影响面馆的生意吗?”
    “面馆里有帮忙的人,无碍的。”春归朝他笑笑,她的笑容真挚而热忱,月小楼心中又暖了下。宋为果然没有骗人。
    路过面馆,春归放出了小鹿。初冬的无盐镇易起雾,二人一鹿在街巷中走着,像极了一幅幽静的画。到了山脚,春归对月小楼说道:“你在这里吊嗓子,我带小鹿去玩。待你吊完嗓子,我来接你回去。明日你就能找见了。”说完朝他摆摆手,带着小鹿跑了。刚跑了几步,就听见后面的人甩开了嗓子:“咦~咦~咦~咦~呀~呀~呀~呀~”,春归回身看了眼,月小楼的声音穿过薄雾,直上云霄,他的手捻成了兰花指微微抬起,头向一旁侧着,微闭着眼...开口唱的那句春归听懂了:此去经年,应是良晨好景虚设。便纵有千钟风情,更与何人说..
    那月小楼唱的悲切,春归不忍再听,带着小鹿跑到很远的地方,月小楼的声音偶尔会传过来,春归心想:唱戏不易,为了入戏,整个人竟要那样悲伤。
    待春归回去接他,他已恢复如常,看见春归对她笑笑:“见笑了,春归。”
    春归摇摇头:“好听。我带你吊嗓子可以听戏,还不需要向台上丢银子,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
    月小楼听春归这样说连忙致歉:“我唱戏不讲究那个,并未说过坐那个位子一定要向台上丢银子。张军爷误导你了,那是京城大爷们的做法,我们真的不讲究这个。”
    月小楼不识逗,春归随便说了一句,他竟然当真了解释这样多。
    春归也连忙致歉:“月老板,我逗你玩呢!..”
    “...”月小楼神色有些尴尬:“对不住,我有时不大能分得清是认真还是闹着玩...”想来还是打小唱戏看人脸色,容易把什么都当真。
    “你快别说啦!再说咱们两个就要站在这里互相磕头致歉啦!”春归咯咯笑出了声。
    “好好好,我不说了。”月小楼摆摆手,他摆手的姿态竟如在台上一般,一只手捏着袖子,另一只手直直的立起轻摇,头也随着手轻摇,果真是入了戏的人。
    春归学了学小楼摆手,发现学不来,颓然的放下手:“月小楼,怎么这些动作你做起来那样美,我就不行?”
    “你不要学我春归,你美在天然纯粹,我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而你是老天赏赐的。”月小楼向前走了几步:“你看我,就连走路,都这样扭捏着,改不了了。”月小楼说罢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不知为何,好像不经意间就会叹气。兴许是习惯了。”月小楼眉间的薄雾散不开,春归看了看他,心眼:究竟是何人要这样悲伤呀!
    待到了面馆,月小楼对春归说道:“宋将军说他前些年清早会来这里吃一碗面,我回到宅子里也是一个人,不如以后每天清早我吊完嗓子,也在这里吃碗面?”
    “那自然是好,付账就行。”春归逗他。
    月小楼红了红脸:“帐自然是要付的,不付帐是土匪作为,要不得。”说完看到春归正冲他眨眼,才意识到春归是在逗他,于是像戏中一样摇摇头:“罢了,罢了,我无可救药。”
    “不不不,我多逗逗你,你就能分辨了。”说完开了门:“快进来,我叫阿婆煮一碗清然面给你,你唱戏不能食辣,我记得的。”
    月小楼感激的点点头,对春归进去,这会儿面馆里已经有一些人了,正在议论昨晚的戏子唱的好,男人女人都随他落了泪,看到月小楼忽然安静了下来。到底是小地方,不大习惯当面夸人,有人低低说了句:“月老板。”月小楼冲他笑了笑:“昨日多谢捧场。”
    春归将清汤面断给月小楼,又拿了一小份烟笋给他:“这个你可以吃,不辣,爽口,对喉咙好。”说完冲他眨眨眼。
    月小楼冲春归感激的抱手:“多谢你,春归。”他说话永远这样一本正经,谦逊有礼。
    “春归,我也要烟笋。”一旁的食客看到月小楼有烟笋难免嫉妒,开口逗春归。
    “你会唱戏吗就要吃烟笋!”春归斥他一句,却转身也拿了一份给他。
    月小楼缓慢的吃一碗面,听身边的人说着镇子上发生的家长里短,时而喜悦时而愤怒时而悲伤,短短一个早上,竟感觉像看了十几个戏本,每一个都生动鲜活。
    待他吃过了面,从衣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慢慢的拭嘴角,面馆中又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月小楼那只好看的手,在他红润的唇边微微停留,竟是比女子还要美几分!月小楼似是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站起身朝大家施礼,而后缓缓走出面馆,他的白色披风被初冬的风吹了起来,当真是入了戏,戏里是他,戏外也是他,风华绝代,诚不欺我!
    春归在午后提起笔给宋为写信,她不知这封信寄到之时月小楼会不会已启程前往下一个地方,但春归就是想写,她是这样写的:“宋为:你有一个好友月小楼,于昨日到了无盐镇。我们去戏楼听他唱戏,好些人都哭了。你这个名叫月小楼的朋友,竟是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他令整个无盐镇黯然失色。”
    春归写完信起身,把信送到驿站。问了一声,果然有她的信,是穆宴溪写来的。顺便拿走了这封信,路上拆开看,这回他的信写的很正经,他说:“我在朝堂上遇到了欧阳先生,无盐镇出来的人,果然如无盐镇一样坚韧正直良善,且有满腔韬略,春归,你的欧阳先生,果然是极好的人。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春归。昨夜我梦到你对着我哭,说你想我念我,我觉着我梦到的是真的。”
    春归把信揣进怀中,穆宴溪这个傻子,生怕自己心中没有他,就像自己总是胡思乱想,担心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一样!
    都是痴傻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保持更文好心情,恳请大家不要在评论区骂月小楼和春归,我当然不会剧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故事。请大家给一点耐心哈....
    北京的春到啦,今儿加完班抬头看到窗前的树竟抽出了新绿,不自觉哼起了南无乐队的《春来了》,太魔性了哈哈哈,感觉明天又是可以日万的一天呢!
    第85章 千里寄相思(六)
    月小楼每日吊过嗓子, 都会来面馆吃一碗清汤面, 无盐镇的冬日一日冷过一日, 春归担心月小楼着了风寒不能唱戏, 就把将军府的钥匙给了他:“天气这样冷,山脚风大,万一惹了风寒嗓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这是将军府的钥匙, 你在二进院里吊嗓子, 应是不大会吵到他人。”
    月小楼看着掌心的钥匙问春归:“你就不怕你的穆大将军回来生气?”小楼来无盐镇有十几日了, 早上吃面之时会听到有食客打趣春归和穆将军。
    “那有什么可生气,他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我晚点去将军府跟守门人打个招呼,明日你就可以去啦!”春归说罢想起宴溪的豪言壮语:将军府都是你的...
    月小楼听春归这样说,也没有客气, 白皙的手指挑起那把钥匙塞进了袖中。 “宋将军在无盐镇没有宅子吗?他在这里呆了三年, 按理说该置办个宅子的。”
    “那会儿我们也帮他看过宅子,在无盐河边有一处老宅, 都说那宅子风水好, 但宋为喜欢住在营地里, 他觉着方便。后来便作罢了。”那会儿春归也觉着奇怪, 为何宋为不买那处宅子。
    “他住在军营却没每日清早来面铺吃面..那会儿还是面铺吧?宋将军说过, 那会儿你的面铺开在外面。”
    “他呀!就是那几年太闲!”春归说完咯咯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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