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正对大门是一排大通铺,占据了整个房子近一半的地方。另外还有一张床板单独靠墙放着,刚才的那个光头青年就半倚在被子上,正眯着眼睛看我。
    我闻到一股异味,这才发现,在门后,就在我站立的地方,放着一个马桶,隐隐有异味传来。
    大通铺上分前后两排,目无表情地盘腿坐着十几个人,高矮胖瘦,老少皆有,形态各异。前面几人还长得比较惊世骇俗,每一个都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的。而后面的那些人则又个个目光空洞,浑身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要不是时不时还微微眨下眼睛,真让人以为是一具具干尸。
    这些人都是清一色的光头,看着就散发出一股凶狠的味道。我怯怯地扫了一眼,刚好十八个人,就像是一脚踏入了罗汉堂,在进入这个房间的这一刹那,我就强烈地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杀气,胸口为之一窒——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还糟!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六月的第一滴汗珠悄悄地渗出了我的额头……
    十几秒钟的时间没有人说话,但我觉得就像寂静了十几年那么长,也不敢妄动,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人理我,我会不会就这么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先蹲那儿!”终于有人发话了。声音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好像是从大通铺上传来的,光线很暗,看不清是谁在说话。
    我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选择原地蹲了下去。马桶就在我脸旁,一阵臭味熏得我差点吐了出来。
    “以前进来过吗?”那个冰冷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没有。”我悄悄抬头想看看说话的人。
    “头低下,不准乱看!”声音中立马多了一些暴戾的味道。
    我赶紧低下头,心中忐忑不已。
    “没进来过,这么说,里面的规矩你是不懂了?”顿了一顿,那声音又来了。
    “全凭大哥关照。”我赶紧卖着乖。
    “呦!小嘴挺甜呀!关照,我关照你,谁他妈关照我呀?不过听你说话,还是个灵醒人,那就好办!”这一次,我听出了几分戏谑。
    趁着对方口气松动的这一下,我头微微的抬了抬,眼皮迅速地一撩,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大个子。远远地看不清长相,只依稀看到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
    “看你个瓜逼也不是个憨锤子,知道这是啥地方吧?”大个子又问道。
    “知道。”我迅速回答:“看守所。”
    “那你知道看守所的规矩,进来后要过手续吗?”大个子紧跟着问。
    “知道,刚才在前面,我已经过了手续了,”我认真的回答。
    “哈哈……哈哈……”我的话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水中,一下子通铺上前排的几个人都大笑了起来。我看见后面那十几个人也想笑,但嘴角咧了咧最终没笑出来,看样子憋得挺辛苦。
    没想到我的一句话竟惹得哄堂大笑,我不知为什么,但还是咧开嘴,赔笑了几声。
    “笑锤子,谁让你笑了,你他妈给老子装俅迷是吧?”大个子突然脸色一变,屋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是有人给关上了开关一样。只有睡在单铺上的那个光头青年还是笑眯眯的,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猫在看一只快死的耗子。
    “你给老子听清楚了,在前面那根本不叫手续!手续是在这给你过的!”大个子一声爆吼。
    “就是,就是。现在过手续的权利,组织上已经下放了,已经从公社下放到咱们生产大队了。”那个光头青年插了一句玩笑后又对黑衣大个说:“素质,一定要注意素质!你吼啥呢,跟人家好好说嘛!咱们要以德服人。”
    “看看,还是李哥有水平。铁头、川,去叫这个瓜逼知道一下啥叫真正的标准化程序!”大个子一声吩咐,大通铺上应声而下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瘦子跑到窗边向外张望着,另外两个肌肉男呲牙咧嘴的环围上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心怦怦跳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能听得见。神经一紧张就突然有点明白他说的手续是什么意思了,赶紧接道:“我明白啥叫手续了,全凭大哥安排!”
    大个子阴阴地笑了一笑:“你倒还不瓜!”想了想又说:“看你个逼认罪态度还好,这样吧!给你个优惠:文过还是武过,你自己选。”
    “敢问大哥,啥叫文过,啥叫武过?”我战战兢兢地问。
    “妈的,还真是个啥都不懂的青皮!咋说呢,文过痛苦小,但手续多。武过,虽然有点猛烈,但手续简单,一下就过去了。”大个子突然又变成了不厌其烦的老师,一副谆谆善诱的样子。
    我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一死。不如选个武过,一来让他们少编排一下,二来可以适当的体现一下我的坚强,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好过一些。于是便悲壮地说:“要武过!”语气中颇有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毛主席早就说过,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劝你想好了,武过你行吗?不要以为你身体壮,别看你有二两肉,我这可是剔骨刀!”大个子阴阳怪气地说。
    “没问题,头掉了碗大个疤!”我不知道自己咋会憋出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句话,真他妈滑稽!
    “嘿!好椽子,有点意思。铁头先给他来十个‘礼炮’,欢迎一下这个新马号。试一下他的钢火看看有没有你铁头的头硬。别是个喷匠——光一张嘴。”又对站在窗边那个向外张望的瘦子骂道:“棺材板,你把亮子把好,别像刚才唱歌的时候一样,人来了都不知道。再不把心操好,小心老子真给你做副棺材板!”
    “礼炮?欢迎我?”我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正纳闷呢,就被那个叫铁头的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抓住了我的头发,猛地拽着我的头发就向后面的墙上撞去。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就像是整个世界在我面前爆炸了,眼前先是一阵发黑,只见金星乱舞。尔后是一片红,紧接着又是一阵黑。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阵剧痛立刻顺着我的脊椎窜上了头顶,随即又散入了骨髓里。我的心尖都在痛,怀疑是不是脖子断了,要不然为什么脑袋重的都不像自己的了。
    仅仅是一会儿,还没等到这噬骨的疼痛散去,第二下“礼炮”又轰然而至,又是一阵巨响,又是一阵红光……三下,四下……我已经来不及感觉痛了,只是觉得魂魄被撞出了壳,而躯体也不属于我了。只有耳中随着撞击发出的“嗡嗡”声,让我在还逐渐消失的意识中觉得:“礼炮,这个名字实在是……实在是太他妈贴切了!”
    就像是有一生一世那么久,我的神志又渐渐恢复了清醒,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声也已散去。朦脓中,看着眼前的人一个个在昏暗的灯光下,鬼影婆娑,一张张脸说不出的狰狞可恐。
    我艰难地扶着墙,从地下爬了起来。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只觉得有上万斤重,一个趔趄,差点又倒下了。
    “蹲好!别扶着墙!”大个子如同魔鬼般的声音又响起了:“看你娃表现的还可以最起码没叫唤,接下来的手续可以从简。”说着,他略带征求地看了一眼倚在单铺上的那个光头青年。后者微微颔首。
    “川娃,该你了。再给他来十个胃锤,帮他清醒就行了!”大个子淡淡的发号着施令。但从他淡淡的语气里,我却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还容不得我多想,那个叫铁头的一把挽起我,把我抵到了墙上。我虽不知要干什么,但肯定是凶多吉少!恐惧又不可抑制的升腾起来。这一次不光是腿,连躯体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恐惧,大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川娃这逼还上道,给他来个六分熟就可以了。”
    “还不谢谢曹哥!”川娃一口蹩脚的川普透着一股谄媚。
    我终于知道那个大个子叫曹哥,我忙不迭地点头道:“谢谢曹哥,谢谢曹哥。”虽然,我并不知道要谢他什么,我只知道在这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环境里,注定只有选择逆来顺受——礼炮都已经受了,现在还能怎样呢?只求这一切快快结束。
    曹哥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接下来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楚。直到今天,每当我想起挨得第一个胃锤的味道,胃部仍会禁不住产生一阵阵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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