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意带来的钱是足够的, 甚而还有富余。朝廷鼓励商奴、艺伎主动赎身,归田务农或是下海经商,理由正当, 谢缘也没有不放人走的道理。
    但他为什么要走?
    桑意不是喜欢他么?
    谢缘没来得及思考, 他甚至没有仔细听桑意接下来娓娓道来的理由。他有片刻的失神, 看着眼前人冷静端肃, 漆黑的眼睫上泪水已经干透, 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清冷、持重, 又因为过于温顺和面容清秀而显得有些好欺负。谢缘想起宴上那些东瀛人的眼神, 一口一个绝色,样子是想要把他的小桑生吞活剥一样——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桑意是他的,从五年前起就是他的人,从不动摇,别人也休想染指。
    谢缘失神片刻后,想起什么似的, 忽而毫无征兆地提到另一个话题:“你月钱不够用了?”
    桑意愣了一下, 而后摇头:“楼里的薪资已经足够,还有来客打赏,是富余的。往后不唱戏了, 我想找个平常市镇住下去, 如果有幸, 或许也能认得些许人, 若是有姑娘家不嫌弃, 我也想……像平常人那样,娶妻生子,白头终老。”
    谢缘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走?”
    桑意眼神很平静:“因为我想当一个自由人。”
    桑意开头就说过这话了,谢缘却像没听见似的。他慢慢转着桌上的瓷盏,用手指轻轻擦过杯壁,放慢语速,同样慎重地道:“你在我身边五年,这个情分我记得。你……你与桑青是不同的,不必拿自己同他比较,我也不会厌弃你。你最近大约是太过劳累,所以容易胡思乱想,我准你假,你自在出去游玩,多久的时间都可以。等你散心回来,楼里这些事也可以慢慢转交旁人负责,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
    “谢过爷好意。”桑意弯起眼睛笑了笑,“然而我没这个福气再受您恩惠了,请您批准盖印罢。您这几年的恩情,桑意没齿难忘。”
    说到这里,他又从袖中摸出一个账本,几张纸条,上面详细记载着这五年来南楼的账目实物和人员交接情况,连他走后的流程布置都已经写好了,显然已经准备多时。
    谢缘低声问:“是……找好了下家?”
    桑意又愣了愣,随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谢缘问到这里,终于觉得再说无用,于是便闭了嘴,静静地将手里那杯茶喝完。之后,他搁下杯盏,想了想后道:“那便这样罢。要走留不住,你收拾收拾,自己挑时间打点好,我就不过问了。”
    桑意睁大眼睛看他,眼里掠过一丝微光,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轻轻叹息一声:“谢谢爷。”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归为宁静,将手边的东西堆叠好,推向谢缘那边,而后再深深俯首,行了一个家臣向家主的大礼,长跪不起。
    谢缘并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翻着自己手里的账簿。片刻后桑意起身,后退几步道:“那我走了,爷。”
    谢缘翻书的动作微微一凝,而后淡声答道:“好。”门边传来轻微的“嗒”的一声,是桑意替他关上了门,而后满室寂静。
    谢缘初不觉得什么,最早的诧异过去后,他略微想一想,大约晓得这个人还是生他的气的:气他带回桑青,毁了他的嗓子,气他置五年来漫长而静谧的爱恋如若未闻。他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因为迟疑而没能说出来的一句挽留——
    他心里的执念由他亲手寻找,找到一个桑青,发觉不是自己梦里的那个人,便只能继续找下去。
    这是不公平的,拿桑意去与他荒谬的幻影相比——桑意怎么能信?他在他身边五年,家中知晓他梦魇一事的也只有桑意与老管家,可他却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心魔到了何种程度。
    他留不住人。
    从小到大,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看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边走了,他早便习惯了这样的离去,所以此刻也能泰然自若地看书、写字。只不过一个傍晚过去,又到了夜深时,窗外虫鸣清脆,夜风带着第二天饮露的气息吹过来,他方发觉自己已经走神许久了。
    而手里的字,写了几笔,歪斜写了一个“卿”字。
    谢缘将笔搁下,随手把这幅字压在了茶盏下面,又看见了那张药方。身契已经被桑意拿走了,除此之外还剩下一张银票,谢缘将它们捏在手里,胡乱塞在一边。
    他站起身来,拎着茶杯想唤人添茶,下了一层楼才找到一个领事,将桑意此前泡的雨前春全倒了,换上另一壶新茶。他喝了一口,起初觉得涩口,而后又嫌太浓,便放在一边不再喝。
    老师父奔过来,紧张搓着手问:“东家,小桑他怎么走了?一个时辰前他说收拾了东西,以后不来了,这是……”
    谢缘揉了揉太阳穴:“他是不来了,您再物色一个青衣,去替补班子罢。”
    “那您的意思是……桑青么?”老师父又问。
    旧人走,新人来。桑意走了,众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桑青将要全面替代桑意原先的位置,无论是谢缘的枕边人也好,还是南楼的台柱子也好。桑青早上赶了好几个场子,下午练过步法后便早早歇下了,还不曾听说这个消息,但楼中其他人已经开始热议这个话题。
    桑意走时也没跟多少人说话,只回房收拾了几本书,连戏服都未曾带走。出来了,还是在楼梯上遇到了人,熟人随口一问去处,才见他微笑着答道:“走了,以后不回来了,保重。”
    年轻人一向清冷持重,这时也显出一些温润的和气,像是心情不错的模样。熟人以为听错了,然而转过头去时,发觉桑意已经走出了大门,仰脸看了看天边,似乎在寻找晚霞的影子。马车过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轱辘声,没一会儿人就看不见了。
    “随便谁都可以。”谢缘看起来有些疲惫,别人也就不敢多问。带桑意那个班子的师父年纪大一些,资历更老,平常也在谢缘那儿说得上话,又悄悄凑过来询问:“爷同小桑吵架了吗?”
    谢缘楞了一下,而后慢慢地道:“是,吵架了。”
    老师父听了很高兴,以为桑意不用不回来:“您二位这么久了……有什么磕绊也正常,我和我家那口子,十几年夫妻过来了,还不是经常为柴米油盐吵个架不?爷莫动怒,也别怪罪小桑,小桑脾气就是倔了点,哄也难哄,等他自己想过来便好了。”
    倔?
    是倔了点,谢缘想道。他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下脚步,低声道:“他会想过来的。”
    桑意无权无势,又将自己五年来所有的积蓄放在了他这里,两手空空独自游荡,不知道还能找到怎样的活法。江陵这片地方所有的欢馆戏楼都在他名下,谢缘只手遮天,桑意除非就此真的不唱戏了,否则照旧会回到他身边。
    他绝对离不开他。
    谢缘并未过去找他,甚至没有派人去了解桑意的消息。他平日怎样现在就怎样,只是要处理的杂事多了一些。他没有住在南楼,也没有再回到他赖以慰藉的清修僧院中,而是回到了谢家的府邸。
    谢月在京中领职,江陵主家冷冷清清,剩的还是管事夫妇。然则人少地阔大,免不了有些地方常年无人居住,虽然打扫干净,但就是长青苔的速度都似乎比别的地方要快,入眼一片森森水绿,更添幽寂。谢缘常年没回来,连自己的卧房都有些陌生了,又因为月色深重,关窗拉帘子也挡不了那层月色,所以睡了很久也睡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他以为自己又要梦魇,结果没有。他梦见了五年前的某一时刻,他刚刚接手谢家,父亲远游,长姐出走,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绷了一天的虚假笑意,支撑着宿醉发昏的身体,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送客出门。那是深冬的黎明,四下漆黑,只有手里提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外面有马车的声音,身边的客人打了声呼哨,引得门前的马儿蹶了一下蹄子,黑暗里,他清楚地看见车帘被飞快地掀开又放下,而后还是那个客人上前,抱下来一个小小的孩子,送去了他怀里。
    别人抱着送过来,他自然也要双手接过。谢缘将提灯放置一旁,双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桑意睁大的、清明透彻的眼睛,眼珠乌黑,肤色冻得白生生的。他不习惯这样抱人,到手就将桑意放下了,桑意矮了他两个头,仰脸看他,最后怯生生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也握住了那只手,而后将这个小东西带回了家。
    “他是爷的人了。”客人道,“父母出身不好,也没人要的一个孩子,索性长得还不错,若是侍奉得不好,爷只管教训责打。”
    他道:“好。”
    手里牵着的人瑟缩了一下,谢缘偏过头去看他,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我不会,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是第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人,也是他那么久以来……唯一的陪伴。怎么会责打他?他也有自己的人了,这天之后,他的人生由自己掌控,不必陷落在假意逢迎与刀光剑影之中胆战心惊。那是很温暖、值得留念的一种感觉,也不似其他梦境一样让他心悸。
    他抛却妄念与偏执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只觉得满心舒畅。直到梦醒,他还未曾完全从这个梦境中脱离。谢缘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向外面乍亮的天光,一反常态地没有避开外面高升的日头。他起身下床,站在白日的和煦中穿好衣服,忽而见到对面的房中有人影晃动。
    对面是桑意的房间,在他们两人还住在谢家时,晨间谢缘在这边唤一声,那边人就披衣过来了。桑意不喜欢旁人动他的东西,陈设布置都有自己的爱好,老管家也从来只负责安排清扫,平常不去。
    谢缘迟疑片刻后,推门出去,径直往对面走。他一面走,一面听见了前面传来的声音,老管事在那絮絮叨叨地跟什么人说着话:“是,南田那边的李子都卖得贵,咱们府上都是去商道上找人订……哎哟,你翻那个东西干什么?积灰了,我来给你擦擦,你想捯饬的话,一会儿等爷起来,咱们府上上下都打点清扫一次,刚好你们都回来了。”
    谢缘停下脚步。
    老管家也看见了他,脸上绽出笑容,往他这边看过来:“哎呀,还是把爷吵醒——”
    与此同时,另一个清冷清晰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不吵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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