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城存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一共经历了九代城主。即使在这个人均寿命很短的时代来说加起来也是个不短的时间。
    对城主吉田屿来说他是在这座城长大的, 他生于斯长于斯, 因为畏惧,甚至不敢踏出城门一步,仿佛只有城里是安全的。哪怕护卫环身, 城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也不异于有毒蛇猛兽。
    吉田屿的胆子并不大。小时候祖父还在的时候听到城外两军交战时雷鸣般的声音害怕的躲在母亲怀里, 在母亲的温柔抚摸,安慰下停止哭泣。到后来登上城墙,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敌军斩杀,敌人手中长刀挑起父亲的头颅, 父亲圆睁的眼睛里恐惧死死的盯着他。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能梦魇中挣脱出来过。一闭眼, 仿佛就能看到父亲那血丝喷张,充满愤怒的眼睛。
    吉田城的位置很好, 周围群山森林环绕,其中动植物资源丰饶,从不缺乏,吉田家势力范围内也有溪流途经, 哪怕是个干旱也是会让城民们日子难过些,不至于会饿死人。
    可自从上一任城主战败, 妖怪就频繁侵扰这座城池, 耕田作物也常遭到损失,往往今天早晨种下, 下午就被拔了。也曾派人去日夜守卫在田地边缘, 却没有丝毫效果。
    也有传言是老城主的死后怨气不散, 萦绕在这座城池上,导致城内怪事频发,法事驱邪并没有少做,却总也不见成果。
    城内的巫女法师也是从老城主死后便一日日减少,最后全数消失在城内,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原本的神社寺庙没人主持打扫,越发破败,最后终于在一次大雨中彻底倒塌。
    自那以后,城内作祟的妖物越加猖狂,常有晚归城民死在不甚宽阔的街道上。双目圆睁,面色狰狞,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内脏皆被掏空,死状很是可怖。
    开始这事只在平民之间发生,渐渐地,这事就从平民间蔓延到城主府。
    吉田屿永远记得,那日他与爱妾瑶姬夫人回房路上见到一名身姿婀娜,背对他们的长发女子,好奇之下便去搭话,见到的却是一具行走自如,说话咔咔作响的骷髅,吉田屿吓得惊声大叫,等他晃过神来却见周围护卫与爱妾都关切的看着他,他身边根本就不曾出现什么女子。
    那是一个梦魇。
    便是从那日开始,城主吉田屿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又时失踪的是侍妾,有时是侍女,有时是护卫。侍卫们总能从他身边找出被吃掉的尸体。
    有时是在壁橱里,有时是在被子里,有时是在窗外。一幕幕惊悚恐怖的景象将城主府所有人吓得快要魂飞魄散,吉田屿除了下令去外界寻找巫女法师,连路过吉田城的巫女法师也不放过,统统请到城主府内。
    然而没有人能活到第二天。
    他们全部死在来的第一天夜晚,死状各异。女人变成骷髅,男人被破开肚腹吃掉内脏。
    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这座城,可平民们还好,出入没有限制。城主哪怕忍着恐惧出了城,也会每天天亮时自动回到自己的寝室,每一天睁开眼都能看到窗外熟悉的风景。
    长此时日下来,城主府已经沦为死地,白骨遍地,也有在城主府工作的侍女佣人害怕提出想要离开却被已经陷入癫狂状态的城主杀死,剩下的便不敢在透露自己的想法,生怕惹到城主当场丢掉性命。
    跟在武士的身后,桔梗抿着嘴角,神色冰冷,见到一路的尸骸白骨也不曾动容分毫。
    鹤见翔受不了的抬手捂住口鼻,浓重的尸臭味铺天盖地无处不在,让他窒息。行走间,不小心踩到的白骨“啪”一声断成几节,声响在静谧时候仿若九天惊雷炸响,惊得鹤见翔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鹤见翔低头看看脚下的白骨,咽咽口水,双手合十拜了拜,赶紧虚化双腿,虚虚实实的点着地面前进。
    鹤见翔觉得若是再次踩到别人的骨头他可能会当场晕过去。别问他怎么知道那是人类的骨头,头骨还在一边呢——他一脚踩碎的是人家的脊椎,脊椎一断,头骨就滚到一旁去了。
    乌鸦拍打着翅膀“嘎嘎”叫着停在门前的树梢上,尚未没停稳,屋内一只酒盏猛地砸出来砸的树梢剧烈晃动,乌鸦惊慌的拍打着翅膀飞走,枯黄的叶混着乌鸦的落羽缓缓飘落在脚下。
    鹤见翔抬起头去,屋内那人停留在重重阴影之下,只能看到他消瘦发黄肌肤和甚至不如一般平民强健的身体。
    吉田屿身侧一团阴影动了动身体,为他起身斟酒,清凉的水声里,鹤见翔反应过来原来那阴影是个人。
    “你们能解决城主府的事吗?”吉田屿声音漫不经心的道,他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希望,经历太多次的绝望,已经不再奢求能够得到救赎。他的视线从跪在地上的武士,站在入口处的桔梗和鹤见翔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身边为他斟酒的人身上。
    他拉着她的手,熟悉的体温带给他无尽的安全感。
    桔梗没有给他准确地回答,只说尽力,吉田屿也不在意,挥挥手让武士们带他们下去休息,看他们是否能活到明天。
    跟着安静的武士们一路越走越偏然后停在一处一看便分外诡异的院子“便是这里,请好好休息吧。”
    院子外,鹤见翔手中的草籽便在这时从指尖弹射而出穿透武士的身体。几名武士离去的动作一滞,化作黑色的污物从盔甲中滚滚落下。
    “吱吱……”几只老鼠从盔甲下转出来,胡须抖了抖,迈着腿迅速远离桔梗鹤见翔,眼见到了墙角就能跑开,一支长箭携裹着无可匹敌的气势射下来,来不及发出声音,几只老鼠化为了齑粉。
    “它们应是吃过不少人类的血肉,已经快要成妖了,以后若是遇到了类似的妖兽,定要把它们杀死以绝后患。”桔梗轻声对鹤见翔道:“饮人血,吃人肉而长成的妖兽,少有不受人类血肉诱惑,不以人类为食的。”
    鹤见翔受教的点头,两人推开院门走进去,院子里荒草丛生,郁郁葱葱能将人大腿淹没。
    分开荒草往内行去,鹤见翔推开门,无数灰尘扑面而来,呛得鹤见翔不断咳嗽,空旷的室内积淀着厚厚的灰,在空气中漂浮。
    桔梗并没有真在这儿住一晚的打算,转身径直往院后走去,廊下,无数灵能力者的尸骨随意堆积着。鞋尖碰到什么,桔梗低头捡起,一串带着微弱灵光的佛珠。
    灵光像呼吸,微弱的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将佛珠整理摆放在身前,桔梗跪下来手中执起灵符,口中念念有词。时间像是一朝来到了夜晚,皑皑白骨上光明骤起,流萤飞舞,长发飞扬。
    沿着回廊走过来的鹤见翔见到如此之多的白骨吓了一跳,他不会超度之法,便在桔梗身侧默念之前看到过的往生咒。
    安静偏僻的庭院里,小小的呢喃声在后院通响着一遍又一遍,直到真正的夜色降临,月上中天。月华倾泻,白骨上萤火萦绕着月华缓缓上升,佛珠炸开化作无数萤火,与之前的萤火在空中汇合,飞舞,越升越高,消失在月色里。
    鹤见翔抬着头,不知是在看那流萤还是在看着那月色,神色怔忡,他问:“他们是转世投胎了,还是成佛了?”
    桔梗站起身,红色的垮裤在夜色里像是染上了异样的红:“或许成佛了,或许投胎了,终归对世间的一切恩怨已经终止,停留在这一刻。”见鹤见翔神色茫然她露出个短暂的微笑:“走吧,我们去把这件事解决了。把这些悲伤都结束。”
    “你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鹤见翔见此,忙起身跟上桔梗。
    桔梗点点头,“大概是知道了,只是白日里看的不甚分明,还需要前去验证一番。”
    两人匆匆走了没几步,短促的哭泣声便幽幽响起,鹤见翔和桔梗转过到道去,几名衣着朴素的少女便躲在墙角嘤嘤哭泣着。
    只一眼,桔梗便带头离开,没有停留。
    接下来鹤见翔和桔梗还见到了在水中挣扎的姬妾,见到了被斩断手脚的老翁,见到浑身上下尽皆骨碎的武士。
    咕噜噜的头颅从马上滚下,鹤见翔看到身穿盔甲的将士从马上掉落,尸身任马匹奔腾而过踩得烂碎。
    “桔梗……”
    “不用理会,这些都是这座城曾经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挽回的过去。”桔梗道,她历练的时间还不够久,走过的地方也不算广阔,可这并不代表她经历的事情就少。
    经验是一点点攒出来的,心性是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如今的她或许不够完美,但也不是这些东西能够迷惑的。
    白天明明不算长的路程此时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无数惨状在眼前一一演绎,鹤见翔心口翻涌着,各种各样的情感在他体内出没,起起伏伏影响着他的神志。
    鹤见翔半睁着眼,看着眼前桔梗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他用力伸出去的手仿佛就要坠落。
    “鹤见!”一声厉喝在耳边炸响,鹤见翔看到自己的面前的人墙,无数死去的冤魂一个叠一个摞起来的人墙,冤魂们张着嘴厮嚎着,尖利的手骨一次又一次伸出来想要抓住他的手。
    鹤见翔猛地后退半步,他知道,一旦他的手被抓住,他就会代替他们上了这人墙,永远被镇压在上面直到他找到了人替代他。
    桔梗见状不再犹豫,拉开长弓对准天际直射而去。
    “啪!”好像有什么碎掉了,眼前的景象缓缓消失。而城主府真实的模样也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天守阁完整的建筑体出现在面前,广间里,有人击着拍子,有人拨弄着三味线,袅袅乐声游离。烛火中舞动的身姿是如此的动人,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吉田屿大笑着扔下酒杯,上前搂着爱妾的腰在众人的夸赞声中与之起舞。
    欢乐的笑声不断传出。
    桔梗再次搭弓上箭,如长虹贯日,寒芒划破室内欢乐,“咄”一声箭矢深深扎入墙体。
    乐声欢笑声戛然而止。吉田屿暴怒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他大步走出,衣袖一挥指着桔梗:“我让你你除妖你是要杀了我吗?!”
    鹤见翔第一次看到这位吉田城主的长相,他并不难看,身高也不差,只是他一副亏空严重命不久矣的模样并不需要细看也能看出来。干燥枯黄的皮肤,硕大的黑色眼圈,惨白的脸色,还有着骨架一般风一吹便能倒地的身体。
    桔梗直面他的职责,言辞铮铮,清冷泠泠:“我这就是在除妖!”
    长弓拉开,箭矢直指室内的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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