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东暖阁中经过了一番“诚恳认错”之后,又立刻参演了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而之前那“金口御言”的“十日紧闭”,也就顺其自然地改为了“戴罪立功”。因为陆向寅病情趋于稳定,而堪堪逃过一劫的孙白术,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孙白术只是性格有些木讷谨慎,但绝不愚蠢;也可以这么说,凡是在医道上有所建树的良医,都远比寻常人要聪明的多。就太子这些人为痕迹明显的“伤痕”,落在这位太医院院正眼里,简直如同小儿科一般的幼稚;若是换成擅于跌打正骨的孙白芷来,连太子用什么姿势自残,他都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自己虽然有个院正的名头,说到底也只是个大夫而已。陛下传召自己前来,也仅仅是给太子治伤,其他的事与自己无关,犯不上为了一些疑点而得罪未来的一国之君。毕竟他可是刚刚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孙院正的意思是,太子的伤情并不严重?”
    自己大儿子那膝盖上的“恐怖淤伤”与颓废萎靡的精神状态,竟然在孙白术嘴里简直不知一晒,不由得让爱子心切的颜狩大为惊讶。
    “是的陛下。太子这膝伤,可能是因为下跪的时候太过用力而导致的皮外伤,并未伤及骨骼经脉,所以……”
    说到这里,孙白术感觉在病床边的衣袍,被太子轻轻拽了一小下,于是在他略微停顿沉吟之后,便话风一转:
    “所以太子殿下的外伤并不要紧,也暂时不影响行动。但眼下正值初春时节,还有些冬季蛰伏至今的寒气,反升于地面之上,加之永灵大殿一直十分清冷,从未有人气聚拢过……所以,依老夫来看,太子殿下的真正伤处,应该于地面久跪导致初春倒寒入侵体内,眼前看虽然没有大碍,但日后有很大的可能性会患上风湿痹症。随着年纪的增长,每逢雨雪阴寒,太子的双膝都会犹如针扎般的疼痛……”
    说到这里,孙白术站起身来,对面色阴沉的颜狩鞠躬施礼道:
    “不过陛下也无需太过忧虑,太子殿下正值青春年少,只要平日保养得当,也没什么大问题。臣下这就回去斟酌一剂温养祛寒的方子,同时再加以热敷针灸,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体内寒毒。”
    说完,在陛下的摆手示意之下,孙白术背上了医箱,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冬暖阁。他看着那有些阴沉的天空,竟然开始认真的考虑起自己这个四品太医院院正,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了。
    而冬暖阁中,正心如刀绞的颜狩正紧紧握着大儿子的右手,声音极其温柔的询问道:
    “昼儿你感觉如何了?”
    太子缓缓睁开了眼,木然地转了转头,眼神立刻带着深深的惶恐地,想要爬起身来迎驾。他才刚刚动了一下,便立刻被颜狩按回了床上:
    “儿臣就是觉得有些冷而已,现在已经彻底的暖和过来,应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颜狩看着这个听话又懂事的儿子,心中满是自责。但自己毕竟先是一国之君,之后才是谁的父亲,才是谁的夫婿,此时面对国之大事,儿女情长还是要先放一放。所以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仍然还是不得不开口:
    “昼儿你刚刚转醒,父皇本该让你好生休养的。但我们既然身为天家皇族,自然凡事当以国事为先。如今漠北与北燕的两家使臣,已经进入奉京城中了,父皇把他们暂时安排在礼部官驿住下。尽管朕后日才会接见使臣,但我们幽北也总得提前有个准备才是。早上朕已经亲自给你二弟下旨,命他午后前去驿馆先行接待漠北使臣……那么北燕使臣,自然就得交给你这位当朝太子了。朕也知道,这接待外邦使臣本是礼部的分内事,但今时不同往日……”
    太子一听颜青鸿奉旨前去接待漠北使臣,浑身的肌肉都顿时紧张起来。虽然脸上仍然摆出一副羞愧与感激的表情,但其实整个人早已经迫不及待了:
    “父皇说的这是哪里话?人家漠北派出汗王内弟为使,我们自然也要派出分量相等的皇族中人相迎,如此一来双方的身份才会对等;而北燕一向视我们幽北三路为化外蛮荒之地,自然不会派出什么够分量的大人物。不过他们越是无礼,我们就越要遵守礼仪。也只有这样,才会让我们幽北三路的名声,在华禹大陆上更加响亮。”
    颜狩听了他这一番话顿感欣慰,他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脸庞,心疼的说:
    “你此时重病在身,却还要为国事操劳,真得让朕这个为人君父者,有些无地自容啊……”
    颜昼立刻“挣扎”着坐起身来,咬着牙用双手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父皇无需多虑,儿臣刚在列祖列宗之前聆听了一夜的教诲,如今早已是脱胎换骨了。为儿臣者,替君父分忧本就责无旁贷。儿臣现在就梳洗一番,前去礼部官驿接见北燕使臣。”
    他这一番至诚至孝的话刚说完,就立刻朝着冬暖阁的门口“踉踉跄跄”地走去,才刚走到门口又立刻被颜狩喊下,这位君父亲自走上前去,为自己这个懂事的大儿子披上了一件外罩皮氅:
    “外面凉,再重要的事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去把!”
    说完,颜狩朝着他点了点头,自己则走回了冬暖阁中。
    而临危受命、轻伤不下火线的太子颜昼,回去传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遣人给太医院院正孙白术,送上一千两金子。
    而此时的颜青鸿,也被灌下了李乐安亲自配好的醒酒药,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又把刚刚换上的衣服,再次吐了一个肮脏不堪。当然,这次吐过之后,他没有继续昏睡下去,而是揉了揉眼睛,悠悠转醒:
    “来人啊,爷口渴了……”
    酒醒之人容易口渴,方才那两口“闷倒驴”喝下去,虽然并未觉得头痛欲裂,但实打实的口渴难耐。
    “哗……”
    沈归端起一盆温水直接泼在颜青鸿身上,这粗糙的“服务方式”虽然无礼,但也极为直接地达到了他的目的——让颜青鸿彻底清醒过来。
    “……呸…这哪啊?谁泼老子?长几个脑袋?……哦你啊……”
    待他看清楚沈归那一张冰块脸之后,瞬间被拉回了现实之中。也顾不上这一身的污渍与水迹,赶紧回想着一下残留的记忆……
    “别琢磨了,现在刚过午时,你赶紧洗漱更衣,立刻去找穆格尔。那匹盗骊拴在马厩之中,你这次一个下人都不能带,只能自己单人独骑前去。宋行舟已经在会友楼给你留好了桌子。记住两个重点:第一你要‘刻意’隐瞒身份,第二你得把他灌趴下!”
    颜青鸿被沈归这连珠炮似得话的有些楞,等他把全部信息都消化完毕之后,颇有些为难的说:
    “这隐瞒身份倒没什么,把他灌趴下这事,我实在做不到啊!你看看我自己这一身……我跟你说,早上那两口酒一下肚,要不是十四和他那些兄弟们,我这个幽北二皇子,现在都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子了。”
    沈归把身后的窗子打开,初春的寒风顺势吹进屋中,把浑身湿透的颜青鸿打了一个通透:
    “要是没有你表妹这解酒药,你也早就死在我家了。你现在赶紧去洗漱,厨房灶上还热着解酒药呢,喝完了再去,我保你能反灌他一个酩酊大醉!”
    而他那位梳洗完毕的亲哥哥——太子颜昼,此时也换上一身华贵的深蓝色苏绣文生长衫,手中还拿上一把精美的折扇,一摇三晃地上了马车。颜昼也十分明白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所以他早就通过特殊渠道,掌握了一部分这位北燕使臣的信息——
    那位北燕使臣姓项名青,字表阴山,现年三十有二,是北燕天佑四十年——也就是十二年前的榜眼,师从北燕太学学正——朱阅朱云深的师弟,徐然徐阳灵。
    根据他特殊渠道的消息说,项阴山其人虽然才高八斗,但性格狂妄自大孤高冷僻,这才会被迫从太学院调离,十二年来也止步于区区一介礼部小吏。要知道,北燕的太学院,可是通向北燕内阁的必经之阶。也就是说,项青其人,若不是被其性格所累,本是有很大可能,要登阁拜相的。
    要面对这样的读书人,颜昼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他的亲娘舅虽然是商贾出身,但青年时代也曾远赴北燕,拜入朱云深门下游学深造,不单与这位项青项阴山份属同门,在辈分上还要高出他一阶。
    而且在某种角度上来说,如今幽北三路的朝堂结构,更是由他娘舅李登,以北燕的朝堂结构为原型修改而来的。
    念及于此,太子颜昼认为这次的会面,可能只是做做道德文章,谈谈风花雪月而已。他甚至还想提前吩咐下人,去北市场包下整间绿柳楼来,以招待这位儒生使臣。
    毕竟在太子殿下看来,若是为人不风流,又怎配称之为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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