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郭孝当然会发火。他本以为这个满嘴兵法韬略的中年文士,是个凤雏先生般的奇人异士,竟还生出了自我检讨一番的心思来。没想到这尖嘴猴腮的文士,把调子起的那么高,实际上却只是个夸夸其谈之辈,白白浪费了自己一番感情。
    倒不是说他那道“离间计”有多么离谱,这也本就是战前挑起对方内乱、至少也会挑起敌方将帅不合的传统计策,在历史上成功的例子也不算罕见。堪称是投入小收效大、先期准备工作又不复杂的绝佳手段。
    不过这反间计虽好,也得认准对象。若是寻常将军也就罢了,但这次地方的中心人物,可是飞熊军的大统领颜重武!那不就等于是给财神爷行贿吗?倒不是说颜重武本人有多么富有,而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能开出的条件,已经远远超出了己方的能力。
    首先,颜重武本就是这一代的颜氏子弟中最为出挑的一个。如今年纪三旬开外,体壮肤黑,武艺精湛,对于军中大小事务,也有着天生一般的敏锐。所以他现在受到的这份恩宠,大半都是凭真本事拼回来的。
    当然,颜重武的武艺,与沈归的武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简单说来,便是颜重武讲究的是大开大合的军阵功夫。主攻马上步下长短军械,与强弓硬弩的准确度,在节省气力与持续作战能力上要求甚高。在招式上则讲究一个简单迅速,往往二马错身之际,胜负生死便已见分晓。毕竟在混乱的战场上,与同一个人交手能过上三招的几率都非常小,什么见招拆招、武功修为,也都无从谈起。
    而沈归这些江湖武艺,讲究的是招式间的流畅与隐蔽性;或像是白衡白文衍那样的一招破万千;或是像“黑月老”时期的岳海山那般,以伤换命的斗狠式亡命徒打法。若是用江湖武艺去战场上搏杀,不落得个力竭而亡、也会落得个万箭攒身。
    简单说来,便是军中功夫注重战场实际效果,而江湖武艺,注重个人内外修为,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而这位幽北第一青年名将颜重武,皮肤虽然有些黑,但品性纯良又骁勇善战,连宣德帝颜狩都不止一次地感慨:若重武这孩子是我颜狩的亲生之子,那该有多好啊。
    他如今军权在握,而且在四十岁后,加封一个王爵头衔也早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样的当世豪杰,会为了区区一些黄白之物,便担上一个叛徒的罪名吗?也可以这样认为,就算是太子颜昼可能出卖幽北三路,他颜重武都绝对不会!
    就这样一个昏招,那尖嘴猴腮的随军主簿还做出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才真真让人贻笑大方。
    与此同时,锦城之内的颜重武,正在往粮仓中运着一包包的麻袋。他那黝黑结实的身子,身体上高高隆起一座座小山包来,那身漂亮的肌肉上,还闪耀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在这初春时节,在他那干活前缠好的头巾上,都在升腾着如烟般的水气。
    “小侯爷,您说咱们这位李相还是挺够意思的啊!最近这粮价打着滚的往上翻,我原本以为咱们还得饿上一阵呢,结果这粮草竟然如数拨发下来了。看来京城里那些老爷们,也不全是贪得无厌的酒囊饭袋啊!”
    颜重武身后的一个赤裸着上身,穿着军裤的矮壮汉子,肩膀也扛着一个麻袋,跟在颜重武身后念叨着。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扛着麻袋的汉子,听到这话也纷纷随声附和。走在前面的颜重武一歪脖子,把那些诱人发痒的汗珠蹭到了肩膀扛着的麻袋上,语气倒是有些低沉:
    “你们想的也太美了。往日无论是粮草军械,还是咱们弟兄的饷银,那拖上个半年才发也算快的了!为何要拖着呢?还不是那位商贾丞相拿去赚了一个时令差价吗?而且你们以为这次罕见的准时拨粮,是件什么好事啊?”
    “人家给晚了银子您要骂人,准时了您又说不是好事……我说小侯爷啊,您这也太难伺候了!”
    颜重武把麻包往粮仓里一卸,随手抹了一把身上的汗水转身走向运粮车,嘴里仍然还在解释道:
    “就咱们那位李相爷,骨头都是银子铜子做的,可算是天下第一会算账的人了。这次他这么痛快的拨粮给饷,连春荒的粮食差价都不赚了,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打仗了。而且这一仗定然是极为危险的,只怕我幽北三路也有了一招覆灭的可能。李登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他却比谁都明白,没有强大军队保护的富商,哪怕再富可敌国,那也如同一个捧着金元宝,走在大街上闲逛的小孩。俗话说的好啊,这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场战争虽尚未开始,但最先醒悟的却是他这个大商人啊!”
    身后几个一起帮忙搬运粮草的近卫都听了一个糊里糊涂,但也仍然点头称是。跟随自家将军多年,早让他们养成了为颜重武马首是瞻的习惯。在众人搬运完了粮草之后,颜重武边擦汗边对周围的士兵喊道:
    “大家先去洗个干净,今天晚上炖猪肉烙大饼管够,都给我敞开了吃啊!”
    周围的士卒听完将令纷纷欢呼起来,却有几个老兵忧心忡忡的走到了颜重武身边,低声询问:
    “侯爷,是不是马上要跟北燕开战了?”
    颜重武听到他们这问题顿时一愣,而后便笑骂这些老兵油子:
    “谁说的啊?哦,我明白了!你们啊,这兵都让你们给当滑了!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逢年过节,更没有什么喜事要庆祝。不过今日飞熊军的粮饷,已经如数如时拨发下来,咱们这辈子都没经过这种阔气日子。谁家过年也得吃顿饺子啊,小侯爷我做主,今儿就给弟兄们见见荤腥!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这炖肉烙饼逛够,能吃多少都行,但有两条规矩咱们也得提前说明白:这一不许糟蹋粮食;第二不许饮酒!”
    说完了他挠了挠被汗浸湿的裤子,转头对几个护卫说:
    “赶紧洗洗去,咱这身上都馊了。都洗漱完之后,让偏将以上的军官一起来我帅帐,咱们聊聊接下来几日的防卫部署。”
    几个人应令后一哄而散,吹着口哨洗澡去了。
    而与此同时,锦城西门走来了一位翩翩公子。这两位守城的兵丁一见他的衣着打扮,顿时有些纳闷:眼下局势极为紧张,锦城中的有钱的富户都已经举家搬迁了。目前留在锦城之中的百姓不是老弱病残,便是过一日算一日的穷人懒汉,自己这个城门吏,已经很多天没见到有外乡人入城了。
    如今眼前这位小爷衣着华贵,腰间斜跨一柄白色连鞘长剑,身后牵着一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矮壮战马,虽然鞍韂都虚挂在马背上,但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匹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
    别的还不说,单就这匹战马,已经不是能用金银来衡量的稀世珍宝了。
    这样的富家公子,为何会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来到锦城这座即将被战火裹挟的边境小城之中呢?二位兵丁带着不解的目光,验过了他那道傅忆亲手伪造的路引文书之后,便摆了摆手,放行了。
    沈归牵着马匹,步履缓慢地走入了这座冷清空荡的锦城之中。这座边境小城,本就是一座规模中等的货物中转城市,因此街道两边无论是民宅还是马棚,都被改成一间间的铺库,向外出租。如今在这等动荡的局势之下,自然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无论是酒楼还是客店、无论是茶馆还是坊肆,此时都是紧闭着门窗没有一丝人气;甚至还有不少的铺面根本就没关门,看着模样就明白,这间铺面的老板对于幽北即将面临的战事,可是半点信心都没有。
    街道上到处都是凌乱与冷清,沈归身后这匹盗骊的马蹄铁,敲击在石板路上竟然都能听见回声。沈归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鬼城,心中不免开始打鼓。
    沈归仔细回想一下锦城的城防图,绕到了北城平民居住区里面,想要找出一个本地居民来打听一番情况;可没想到除了瘦小枯干的老人与孩子之外,整座锦城中竟然没看见一个成年男子。
    在这座锦城之中弥漫的气氛,根本不像大战以前那般忙碌紧张,反而更像是战败之后的萧索场景。沈归看着那些隐在远处打量自己,满脸尽是防备之色的锦城百姓,叹了口气没有上前,只是自顾自地走向锦城府衙方向。
    沈归牵着马匹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府衙大门前,本该在门口当值的皂吏,此时也踪迹皆无,府衙门前四敞大开,院内的杂乱一览无遗。正在沈归以为府衙也是人去衙空,准备离开之时,由打后堂传出了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
    “老爷不要啊!”
    沈归也顾不上拴好盗骊,直接跑入了府衙后堂之中。只见一位身穿知府官服的大人披发赤脚,手执一柄没开过封的压书宝剑,正指着一位窈窕妇人:
    “顾某身为锦城一方父母,上不能报君王之厚恩,下不能护得一城百姓,又有何面目去见我顾家列祖列宗?贤妻你先行上路,为夫转瞬即至。”
    说完,这位锦城知府顾大人,便稳住了臂膀紧咬牙关,大喝一声:
    “圣上!锦城知府顾晦顾子瑜,与内堂掌印夫人黄氏,为圣上与幽北百姓尽忠啦!”
    说着他便挺剑前去,而那位方才还高声呼救的知府夫人黄氏,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紧闭双眼歪着脑袋,看这副模样显然是已经认命了。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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