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锦城东门之外,本该是被黑夜笼罩的官道,此时却被犹如花灯会般密集的火把,映了一个亮如白昼相仿。八千平北军精锐士卒个个精神足满,牵着自己心爱的战马,双眼注视着自家平北大军的灵魂——平北侯郭孝。
    老帅郭孝此时身披重甲,亲自为每一位士卒整理着甲胄的别扭之处;偶尔看见几个老面孔,还会用力的捶上一拳,再聊上几句往事家常。在他‘礼贤下士’的同时,还有许多军需官忙碌的身影,他正在给每一位骑兵平举的空碗里面斟酒。
    “将士们!在你们之中,大半都是跟本帅征战二十载的老兄弟了!如今老朽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不能与诸位一起浴血疆场了!不过,我郭家男儿每逢战事,必冲锋在前,如今,老朽便把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诸位了!郭兴何在!”
    “末将在!”
    站在第一排的郭兴,双手捧着一个斟满酒液的粗瓷大碗向前迈步。
    “既然为父把你编入先锋营之中,便是要你如同他们一般,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子。儿你要记住,这些都是为父的老兄弟,也是你的叔伯长辈。你作为后辈子侄,定要冲锋在长辈之前!要杀敌,你要第一个冲锋!要撤退,你要在留下为他们断后!如此方才算得上是上报皇恩,下孝父意;若你战死沙场,为父我也定会在手刃伪帝颜狩狗头之后,随你而去!”
    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郭孝这番话,明面上是教训自己的儿子,其实也在无形中抬高了这八千骑兵的身份!
    此话一落,身份倍增的先锋营的将士,个个双手颤抖,眼圈泛红,而先锋大将冯廉也,此时也把酒碗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了起来:
    “我等先锋营将士!誓死踏平敌都奉京,生擒伪帝颜狩,以报君侯知遇之恩,以全小侯爷同袍之义!”
    话音落地,冯廉也仰头抽干碗中酒液,胳膊一抡,使劲全身的力气把手中酒碗摔在地上……
    一碗落地,万朵莲花。
    老侯爷郭孝站在官道之上,直到眼中再也看不到先锋营将士的身影,这才转过身来,步履有些虚浮地向锦城之中走去。在路过顾晦身边之时,还特意停下步子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话都没说。
    奉京皇宫,冬暖阁中。
    从漠北而来的使臣穆格尔,正与宣德帝颜狩在桌案之前对面而坐。而内廷总管李清,也正站在冬暖阁小心候着。
    “穆正使觉得我幽北奉京城的风光如何啊?”
    穆格尔听到颜狩的问话连连点头,满脸心驰神往之色:
    “贵国民风淳朴,百姓生活富足。尤其近几年,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之下,已经隐隐透出了中兴之相!”
    颜狩看着这个外表粗狂漠北使臣,略带别扭地说着客气话,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次二人在冬暖阁中私下会面,皆因为最近意外频生,而漠北的态度,已经成为两北战争的重中之重,起码颜狩是这样认为的。
    在北兰宫走水之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漠北方面的反应。没想到穆格尔在朝堂上冷眼旁观后,一直都在奉京城中吃喝嫖赌,享受着幽北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但颜狩是何人?尽管自己在第一时间,已经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但他也根本不相信穆格尔会对此事一无所知。这一段时间的风平浪静,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所以当他今日看到礼部官员送上穆格尔请求见驾的折子,立刻便遣李清亲自出宫相请,想彻底摸清对方的虚实。
    “穆使臣啊……朕的兰妃包氏,本是你家大汗的义女;而你也正是博尔木汗的内弟,若按照亲戚关系算起来,你可还是朕的妻舅呢……哈哈哈”
    穆格尔连忙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站起身来,以右手抚在左胸之前,行了一个漠北的抚胸之礼:
    “陛下之宽仁在下早已感受甚深,但如今穆格尔即然身为漠北主使,万万不敢与陛下妄论家中辈份。”
    “哎……朕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无需如此客气谨慎。既有这层姻亲关系在,那么朕今天也不妨与你说些掏心窝子话。最近两北战事紧张,前些日子北兰宫又突遭一把天火,朕的爱妃与次子更是一死一伤。时至今日,朕仍然是夜不能寐,痛断肝肠啊……”
    穆格尔听到这里,表面上也做出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暗地里却十分明白:这位宣德帝要开始说正文了。此时宣德帝正是满脸悲痛,闭口不言,自己也就适时地接上了话道:
    “此事实乃以外,望陛下节哀,不要过于自责,以免损伤龙体。在下今日前来求见,是特意向陛下道别的。听闻陛下昨日已经遣返北燕使臣项青,这三方会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便久留……”
    颜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做出一副急切之色挽留道:
    “朕最近俗事过于繁忙,还未来得及一尽地主之谊,妻舅怎么就急着要走呢?如此一来,不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吗?不行不行,多留几日,定要多留几日。如若不然,又怎能对得起兰妃的在天之灵?朕遣返北燕使臣,是打定主意要与他们决一死战!而你家漠北与朕可谓是实在亲戚,焉能与那等奸贼混为一谈呢?”
    穆格尔听到这里,也是放松了有些紧张的神色,做出一副亲近的模样来:
    “陛下实在太客气了。我漠北草原与幽北三路本就是姻亲邻邦,当年更是在大萨满的主持见证之下结成同盟,贵我双方的百年情义在下焉能不知?可是,想必陛下定然有所耳闻,去年冬季我漠北草原遭了一场罕见的寒灾,家中妇孺老幼皆是嗷嗷待哺,在下还要赶回去辅助我家大汗救灾,真的是无法再拖了……”
    “可你家大汗不是与北燕结盟……”
    颜狩认为这穆格尔口中尽是些不实在的推托之词,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之时,穆格尔却笑着开口解释道:
    “既然你我两家是实在姻亲,在下也不妨实说了罢。正如方才所说,我漠北草原刚刚遭受了一场严重的寒灾,早已自顾不暇,还哪有精力参与到他国战事之中呢?之前我家大汗也是为了讨些粮食,才会假意与北燕人结盟,想要换回些实在好处,养活家中老人孩子。不然的话,在下来到奉京城后,又怎能不在私下里接触北燕使臣呢?这一点还请陛下放心,在下可以代我家大汗应承下来。我漠北草原,即便无法抽身帮助陛下抵御外敌,也定然不会做出那等损害自家人的事来。
    颜狩听完这番表白,觉得这位使臣虽然看似是个莽汉,但其实却是一位难得的明白人!惊喜之下刚想开口许诺,可话到嘴边眼珠一转后,便又开口道:
    “哎,看着自家兄弟受灾,朕这心里也不好过……不过我幽北三路的状况,想妻舅你也有所了解。朕这个皇帝实在是……这样吧,待朕打发了那些北燕人之后,定然会跟李相讨得些粮食来,以帮助漠北兄弟们度过难关!”
    穆格尔表面千恩万谢的告退出宫,心里却不停地骂着娘:看来颜狩这个人,不光气量狭窄,连出手都如此小气。这分明就是想空手套白狼,凭着一张巧嘴加上几句空头支票,就想换得我漠北人两不相帮的承诺,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尽管穆格尔十分不满,但他其实也有自己的难处。正如他所说,目前的漠北真的经不起一场大战的消耗了。何况如今自己已经从沈归与颜青鸿的手中得到了一笔粮食,暂时可以缓解家中的燃眉之急,也就犯不上豁出命去火中取栗了。而此时自家漠北能做的,便是等着看这场两北战争中,哪一方最先露出疲态,再狠狠地撕扯下一大块肉来,用以填补自身亏空。
    就在穆格尔使团离开奉京城三个时辰之后,八千平北先锋营骑兵,已经来在了金甲军大营以外。
    一个年轻的哨探由金甲军大营方向跑了回来,他双手抱拳行礼,喘匀了气后,对骑在马上的郭兴说:
    “回禀少帅,金甲军大营之中仍是灯火通明,还有阵阵喧哗嬉闹之声传出!”
    此时已经是深夜子时,按照常理来说,金甲军这种驻扎在皇城以外的禁卫军,除去巡夜哨兵外,满营军卒应该都在睡梦之中。可如今根据自家哨探回报,此时的金甲军大营之中仍然是人声嘈杂,如此一来,只怕趁夜偷营的计策就有些不妥了……
    就在郭兴准备临时修计划之时,那哨探的声音又传入了耳朵里:
    “不过……金甲军营之中岗哨处皆是空无一人,也未见有什么伏兵暗哨的迹象。而且在营盘附近,还散落着不少空酒坛子……”
    听到这里,郭兴顿时面露喜色。他回头看着前锋营大将冯廉也,二人相视一笑。随即冯廉也高举右手,三息之后用力一挥……
    八千位奔袭一日一夜的北燕骑兵,犹如猛虎出笼一般,朝着金甲军的营盘,席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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