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兴不愧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杰,他的这道计谋,真可谓是又狠又毒。
    按照他的设想,这颜家沟既是幽北龙脉、也是颜家祖坟的所在地;他颜重武虽只是颜家旁支,可对祖坟四周的地形地貌,也定然略知一二的。想他如今已经接到了颜昼的旨意,肩负起了剿灭自己这八千敌军的重担来。所以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颜重武与他手下的五万飞熊军,最终都一定会来到这里。
    而这颜家沟的通路甬道狭长,两边山势陡峭,可供人攀爬的缓坡又位于在谷口,己方就连提前于山顶设伏的机会都没有,那么颜重武这个智勇双全的新一代战将,自然也就不疑有他了。
    虽然己方的八千骑兵,入谷之后便只能视如歩卒看待;但颜重武手下的五千幽北铁骑,不也一样需要下马步行吗?如此一来,明面上看就变成了八千北燕步兵,对上五万幽北甲士的贴身肉搏战。
    最重要的,则是进出谷口的甬路狭窄陡峭,最多只能容纳三名成年军卒并排而行;也就是说,尽管两方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但己方这八千兄弟只需在入谷的甬路当中层层阻击,在如此有利的地形之下,双方兵力差距而带来的影响也并不算大。
    只要己方能够撑至东海关驻军及时赶到,到那时他们再从后包抄,彻底封死进出康家沟的唯一通路,那么这五万飞熊军,还有他们的统帅颜重武,也就彻底变成了冢中枯骨,待宰羔羊。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他没有明出口,这也正是他最为担心的一个部分。
    在他的设想中,若是己方士卒无法抵挡飞熊军犹如潮水一般的攻势,万不得已之下退守颜家沟的话,那么届时自己早在谷口与颜家沟中埋伏好的硝石木炭等引火之物,也就派上了用场;只待五万飞熊军全部入谷追杀己方,届时这座幽北皇家陵园,马上会化为一座巨大的焚炉,连带着自己与手下的八千将士,与全部飞熊军一道化为灰烬!自己身怀不同戴天的杀父血仇,以身做饵并不足惜;但冯廉也其他弟兄们却……
    其实这道毒计,郭兴早就已盘算多日了;而之所以时至今日还未说出口来,皆因为郭兴也在纠结如何开口才好。
    正午十分,披挂整齐的郭兴走到了幽北开国皇帝颜无仇的陵墓之前。是的,自打歇马颜家沟后,他们便在皇陵附近扎下了营盘。而在这种不吉利的地方扎营,八千平北将士竟没有一个出言反对的!
    当然,郭兴此举除了哀兵之计以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目的:只要颜重武一到,无论胜败几何,这幽北皇陵都必然会被他下令刨毁,让他们颜家列祖列宗的尸骨,亲眼见见日月三光的。
    颜重武环视着这密密麻麻的八千骑军:多日以来,这些汉子们跟着自己深入敌境奔袭作战,过的也都是餐风露宿、刀头舔血的苦日子,每个人都瘦下去了好几圈,还有许多人的伤口已经化了脓,正在发着低热。尽管情况如此恶劣,可硬是没有一个人出言抱怨的。时至今日,他们的眼中仍然闪烁着凛冽的寒光,身上弥漫出的男儿胆气与浑厚战意都让郭兴感慨不已。
    在他看来,这八千虎狼之师每一个士兵的双眼之中,都闪烁着先父的影子。
    “如今,咱们深入敌境已过一月有余。大伙从尸山血海中一起爬过来,也就成了至亲的手足弟兄,本帅也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近几日,贼子颜重武便会率五万大军,亲临这颜家沟的谷口,把我等赶入死巷之中;真到那时,一旦我等寡不敌众,不得已而退守颜家沟之时,整座颜家沟便会燃起一场冲天大火,而我等也会与敌军一起灰飞烟灭。依郭某估算,埋伏在谷外点火之人,大约需要五百人左右,由先锋大将冯廉也冯将军率领……”
    听到这里,冯廉也这个先锋大将突然迈步出列,又一把扯下了头盔扔在地上,反手抽出腰间宝剑,搭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老子不去!老子自幼便跟着老帅在疆场厮杀,手刃了多少敌人、又击穿了多少道营盘,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之前那场蒲河之战,我就该和老帅一起战死沙场,这才不枉他老人家对末将的栽培提携之恩;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亲手为老帅报仇的机会,您却让冯某苟且偷生,去干那些杂活?老子是先锋将军,不是辅兵民夫,这事儿啊,你找别人!若是非要冯某去做也行,我现在就抹了脖子下去亲口问问老帅,少帅你这么安排,到底对还是不对!”
    冯廉也掷地有声地表明了态度,包括郭兴在内,所有将士都听得热泪盈眶。郭兴疾步上前,伸出左手一把握紧冯廉也的宝剑,顾不上自己被割开手掌流出的鲜血,只是不住地连连点头,双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郭兴纠结之处,便在于此了。
    假如冯廉也真的领兵于谷外伺机引火,不能在谷中露面的话,那以颜重武其人其智,会不会上当还真就不太好说了!皆因为这冯廉也与颜重武之间也算是老熟人,若是不见他出现,难保颜重武会为了防止伏兵封路,只是不停地派小股部队有序入谷,而自己则提领后军把守谷口。在他那五万大军的车轮战法之下,单等自己手下的兄弟们使脱了力,再按部就班地收网便是。
    而颜重武如果真的不亲身入谷追杀,那事先准备好的冲天大火放与不放,可都在两难之间了。
    若是冯廉也与郭兴能够一起出现在谷中,那颜重武定然不会怀疑,自然便会入谷追杀自己。
    他会这么想原因也很简单:如今平北军这八千骑兵,可谓是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而届时东海关又牢牢掌握在手中,后勤粮道与退兵安全也有了保障,谁又还然想以自身做饵,诱使飞熊军‘提前’决一死战呢?
    之所以忧虑,只是念及冯廉也这员老将,对自己父子二人一向忠心耿耿,每遇战事必冲在最前,可谓是平北军最锋利的一道利箭;不过,毕竟他已年近五旬,自己又怎忍看他落得个烈焰焚身、尸骨无存的下场呢?
    可方才自己这一握之下,感受到冯廉也用剑的力道,自己才知冯老将军这番做派不是装模作样。方才若是自己手慢上半分,说不准这个倔老头还真就抹了脖子。几相权衡之下,这才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拍了拍冯廉也握剑的右手:
    “好好好,就依叔父。”
    “哼,理当如此!”
    心满意足的冯廉也收剑还匣,又捡起了地上的头盔,这才回到了队首之处。而郭兴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说道:
    “家中仍有父母在堂的上前一步!家中无有兄弟姐妹的上前一步!家中已有妻女幼子的上前一步!从军之前有过婚约的上前一步!受伤未愈不便厮杀地上前一步!”
    反复喊了几遍之后,八千骑军里竟还是没有一个士兵挪动半分。这般严肃的场面反而把郭兴给看笑了:
    “你们这些人呐……我帐中可有花名册,还非得让我一个一个地仔细排查不成?”
    冯廉也一听郭兴方才选人的条件,眼中也骤然一亮:
    “少帅这法子好,你们这帮小崽子,都别在老子我面前装硬汉!就你们这些人的家事,瞒谁也瞒不住老子啊!”
    一句话说完,冯廉也便迈步进入队中,先是挑出几个身上伤口明显恶化的士卒,一个一个地亲手拽到了队伍最前;而后再翻身回去,一脚一脚地踢出了他熟知家中情况的旧部。
    郭兴一见人数不够,立刻把脸拉了下来,吩咐一声身后的亲卫取来了花名册,开始按册点卯。直到最后,仍然只筛出了四百余人。
    没了主意的郭兴再次把目光放在冯廉也身上,冯廉也一见他这个眼神,气的又是一吹胡子:
    “看我干嘛呀?老子我无儿无女无父无母,就连相好都没有一个,怎么算也算不到老子头上来啊!”
    郭兴一见冯廉也误会了,便转过头去,仔细想了想,又高喊出一个条件来:
    “识字的站出来!”
    一声令下,呼呼啦啦又被人推出来了十几个。郭兴一咬牙,亲自走入队伍当中,仔细查看了一番,又挑出几个模样颇为清秀的士卒,堪堪凑够了五百之数。
    “让你们去做的事,也简单也不简单!若是这一阵真如同郭某所谋,待你们回到北燕之后,一定要把这里的事说给家里的乡亲们听!就告诉他们说,八千平北军,在颜贼的祖坟以前,与五万幽北仇敌一起化做了一道轻烟。而你们活下来的这些人,并非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而是郭兴我亲自挑选出来的火种!有你们在,平北军就在!有你们在,就永远不会有宵小之辈,敢正视我北燕王朝!”
    即便郭兴此话,算是给这五百士卒垫了一个台阶。尽管如此,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仍然还是不甘心的模样;解散之后,竟还有几个老兵跑到了冯廉也面前,央求着他换一个别的兄弟代替自己。
    就在颜家祖坟前这场‘生死签大会’圆满落幕的同时,有两小队人马也悄悄地混入了东海关之中。
    第一队人从表面看上去,都是些饱受战乱牵连的难民,他们个个骨瘦如柴不说,还天生的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不过好在这些人手脚还算麻利,也没有泄密的危险,城门校官在仔细搜查过一番之后,便拦住了他们南下逃荒的去路,临时把他们编入了民夫队当中,平日里帮着自家运送粮草修葺城墙,好歹也能填饱了肚子;
    而另一队人,则是一队衣着华贵的富商子弟。他们身后带着不少伙计,推着一车车的上等皮毛与药材,走的是中山路到南康姑苏这条商道。他们手中不仅有华延商帮的身份证明,更有北燕礼部颁发的通关文牒;如今梁京还在回援东海关的途中,而北燕王朝的援军也刚刚集结出发。如今的东海关守将,还是老侯爷郭孝之前的一位师爷暂代,面对这些阔绰的富商子弟,便铁了心地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师爷所图不为钱财,而是他们带着的那一车车上等药材。
    这两队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还都暗自有个别号:那队聋人难民,叫做冬至;而那队富贾子弟,叫做十三萨满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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