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原本何文道与萨满教二者,在民间就享有极高的声誉。如今在这些说书先生的日夜吹捧之下,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不过,这个时下奉京城坊间最火的热议话题,传入了宫中之后,却并未引起颜昼的主意力。
    一来,颜昼本人从未相信过萨满教那些‘歪理邪说’,而对于‘何文道’这类的宗教人士,也一直都秉持着‘敬而远之’的冷处理态度;二来,这萨满教在幽北三路、漠北草原、甚至是所有被‘华禹大陆主流社会’、视作‘蛮荒夷族’的偏远地区,都有着浩如烟海的信徒教众。这样一个树大根深、历史悠久的萨满教,根本就不是颜昼这个还未继位的‘新王’可以撼动的存在……
    起码,现在的他还做不到。
    既然萨满教本身在民间就享有极高的声望,而何文道又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大萨满’,编几个适逢其时的‘故事’来抬高自己的身份,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太子颜昼都一笑置之、柳执麾下的御马监也自然乐得清闲;于是,这场东海关战役的真相,便披上了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展露在幽北百姓的眼前。相比沈归如何是绞尽脑汁费尽心力、才可以仅凭凡人之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战机;百姓们还是更愿意听到这些‘天罚’、‘神灵’、‘玄火’之类遥不可及的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之所以会引人入胜,是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既然都是肉体凡胎、吃的也是五谷杂粮;我做不到的事,别人也没有能够做到的理由。
    当然,与此同时,随着奉京城重开城门之后,城内的各个市场也重新兴旺繁荣起来。而这些人中最忙碌的,便是齐返手下的那些牙人了。之前因为两北战争爆发的原因,无数对幽北三路没有什么信心的奉京人,把他们手中的宅院、土地全部低价出手,套取现银;而这些产业繁多的富人们,本以为靠着自己敏锐的‘危机嗅觉’、逃过必死一劫的同时,也避免了巨大的财产损失;没想到这幽北三路竟然真的大爆冷门:不但把整个平北军一朝覆灭、还多赚了十万北燕二次增发的援军。此时,战火熄灭,这些有先见之明的富人们,只能举家再次回到奉京城。不过,这次就得花上几倍的价钱,来买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宅院了。
    当然,这短时间内一进一出的差价,让齐返与他手下的牙人们,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借着这些走千家、串万户的牙人之口,奉京城宅门胡同里的妇女们,也‘偶尔’听到了一些新鲜的谈资。
    与那些富贵少爷、官家子弟不同,这些婶子大娘们,最喜欢谈论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之事:什么谁家‘女人偷汉子’、谁家小姐‘不本分’、哪一对小夫妻不生养、哪家的公婆被媳妇虐待;这些事,组成了妇道人家独有的‘江湖传闻’;比起谛听、御马监那些人来,又是独成一派的。
    随着这些牙人语焉不详的细枝末节,这些婶子大娘们终于汇总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而惹动她们热议的话题,便是幽北三路近百年的历史上、都未曾出现过的头等大孝子。
    这位孝子与远古传说中的‘二十四孝’,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他出名门望族,家产巨富。身为豪门次子的他,平日里自然也是吃喝嫖赌、为非作歹;偶尔还会闯出一些祸事来,好在家境着实富裕,又有一个慈爱勤劳的母亲,愿意帮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处理掉所有的烂摊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某一日,因为这个不肖子的大哥犯下了一个错误,连带着这个富贵之家也遭逢巨变,随时都有家败人亡的危险;而本是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在这个打击之下卧病不起,也就无暇估计处理家事;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这位‘赶鸭子上架’的不肖子,终于在他那位慈母呕心沥血的教诲与帮助之下,化解了这次巨大的危机。经历过一场巨大危机的他,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竟在一夜之间摒弃了所有恶习,打算日后好生孝顺母亲,已报慈母之恩……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虽然这位不肖子,是真心实意的洗心革面,可是好日子才没过几天,这位慈母的厢房之中便燃起了一把大火。可怜、可叹,尽管闻讯赶来的这位‘不肖子’,好就像发了疯一般地冲入火场,不顾自身安危的想要救出慈母;但除了落下那一身的火疮与燎泡之外、也未能救出母亲的性命;而刚刚丧母之痛、如今又身受重伤的富家子,那一身患处还在不住流脓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与世长辞了。
    最可恨的、便是他那个丧尽天良的长兄。如今父母尸骨未寒,他竟然打起了谋夺家产的主意。他雇佣了一些地痞无赖,把这个曾经力挽狂澜、此时又重伤卧床的二弟活活刺死,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一家之主的位置。
    可惜好景不长,这片富可敌国的家业落到了他的手上,还没过几年、就全被他败了个一干二净……
    这个‘幽北第一大孝子’的故事,情节有血有肉,故事跌宕起伏,而且那贴近现实生活的结局,既悲惨催泪、又带给人深深的无力之感。这样的‘豪门悲剧’,一下便击中了这些中老年妇女的软肋,也让他们整日里都凑在一起,你说上一段儿,我补下一段段、最后再一起掬上那么一把辛酸泪,然后再各自洗衣、煮饭、过自己那些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去。
    而且,这个故事通过口口相传、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二次‘加工处理’,也就衍生出了无数有血有肉的细节情感。好人变的更好,坏人也就变的更坏。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也就不胫而走,变成了奉京城中最为热门的话题;其火热程度,比起那些说书先生的‘火焚东海关’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一来,说书先生们在说完了那段‘妖魔斗法’风格的‘火焚东海关’之后,便亲自操刀改良整理了这个流行故事;再加上他们那独有的技巧与魅力,终于让这个孝子的故事,彻底在奉京城中火了起来!
    颜昼自己不喜欢听书,上次御马监报回的‘火焚东海关’就让他一笑带过;如今料房呈回御马监的这出‘忠孝薄情郎’,御马监代监事傅忆,连内容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按了下来,没有再次上报太子。
    若论起说书来,整个幽北三路,也没有谁比得上他乌江客。凭着几十年的深厚功底、再加上多年积攒下来的观众缘,乌江客把这个有些琐碎的情感故事,说的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直把堂下的那些阔老爷们,说的都是眼圈发红、鼻头发酸,不停地擦拭着眼角。
    这个故事,对于他们这些富贵之人来说,显然有别样的触动之处——这谁人有哪个不是家大业大?又有哪一位不是儿孙满堂呢?随着乌江客那富有生活气息的嬉笑怒骂,说到悲愤之处的慷慨激昂,都惹的堂下的茶客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扔着银子、一边大声的叫着好!
    如此风靡奉京城的小故事,自然也会落入皇后的李怜的耳朵之中。东坤宫总管太监,按照清泉茶社送入宫中的密报所写,使尽了浑身解数,为太后李怜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这个故事,也触动了一心系在颜昼身上的皇后娘娘,直把她这位幽北国母、也惹了一个泪滚香腮。
    不过,反复听了几遍之后,皇后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探寻起这个故事的主旨。反复琢磨了一段时间之后,晃过神来的李怜立刻扬手打翻了身边的茶壶:
    “放肆!这乌江客是不想活了?竟敢胡乱编排天家之事!奉京府尹卫安恒那个老东西的病,养好了没有?让他去把那乌江客,给哀家锁了!……慢着,还是不要锁了……他虽是个下九流、可也有先帝爷御口钦封这档子事……”
    总管太监点了点头,随即便办差而去;没想到还不足半个时辰,他便再次打回了东坤宫中,面上还带着些为难之色:
    “回皇后娘娘,这卫大人说了……他说早在乌江客开始说书之时,他便已经派人明察暗访过了。据调查结果看来,这个故事也并不是他乌江客编排出来的新书目,反而是奉京城街面上的婆子、老妈子们,最先私下编排的市井传言。如今,这个故事也成了奉京城街面上最火热的话题;而且,在说这一回目书的说书先生,也不只是他乌江客一位……这定罪锁人,也总得有个由头才是;即便没有原因,他也总得知道应该拿谁才对……”
    皇后李怜一听这太监的回报,刚想大发雷霆,随即转念一想,也觉得卫安恒的回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故事不是他乌江客编的、这回书也不是人家最先说的,何况‘乌江客’这三个‘金字招牌’,又是先帝御口钦封下来的;如今无缘无故就给人家下了大牢,也实在没什么由头啊。如今局面非常紧迫,还是不要因为这些小事、节外生枝才好。
    最终,左右为难的皇后李怜,沉吟半晌之下,仍然还是对这位等着应差的总管太监说道:
    “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罢了罢了,就让那个乌江客继续说他的书吧。不过,这个什么‘忠孝薄情郎’的书目,日后就不要再让他们说了!……薄情郎,呵呵,青鸿啊青鸿,以你的名声,的确担得起薄情郎这三个字;可是你的忠与孝,哀家还没看到啊……”
    正所谓‘堵不如疏’,河工如是、舆情如是。
    本来这种市井传言,就是一天一个花样。哪怕这次是有人推波助澜,老百姓也不过就是图一时新鲜而已;还不如索性放任自流,只要哪家宅子里出点什么‘桃色新闻’,这一篇立马就会翻过去;皆因为那些颂扬‘忠孝仁义’的故事、永远也比不上那些‘男盗女娼’的小道花边,更能迎合底层百姓的趣味。
    可惜,如今皇后亲自下这一道封口令,算是把原本就已经极为红火的小故事,推上了另外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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