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几位年轻学子、再加上不下百位凑热闹来的街坊邻居,反而被柳执带着御马监的二十几个阉人、再加上六七十个衙役兵丁,冲杀了一个屁滚尿流。魏圭一死,除了还有几个没亲戚朋友、或被哨棒打断了腿、砸伤了腰的孤寡老人走不了之外、皇宫南门以外瞬间变得人迹罕至、冷冷清清。
    不过,那位已经舍生取义的古玉剑仙、仍然温热的尸体还躺在原地。他那一双已经褪尽了生命光芒的眼睛,正在麻木而空洞地望着那片忽然阴暗下来的天空……
    就在那位出手杀人的伙房阉人,回到柳执身边的同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不消片刻之后,又闪过了一道蓝紫色的光芒、把阴暗奉京城照亮了一个瞬间……
    此时还在站在原地注视着死去的魏圭、若有所思的柳执忽然觉得脸上一凉、随即他伸出一只手来,喃喃自语道:
    “哦?下雨了……”
    一个时辰之后、魏圭的母亲周老夫人,用一捆粗麻绳拴在自己的肩膀上、拖着一辆木制独轮车,冒着倾盆大雨走到了刑律司衙门,替自己那位才刚成年的儿子收敛了尸体。待她回府之后、便把腰巾挂在了房梁之上、追着爱子一道去了。
    魏立,关北路锦城人士、一十三岁从军,大小征战百余场、身负战疮四十余处;旧伤复发卸甲之后、出任兵部四品通议;而后受怀王叛乱之牵连,‘荣升’三品朝议,任期四十八天,郁郁而终。
    伴随着这场倾盆大雨翩然落下,幽北魏家一门的最后香火、也彻底熄灭了。
    面对着生死的威胁、一万个人里面,也未必能出一个故事里那般的英雄人物;但十万个普通人里,也同样未必能出一个没有半分良知的天生恶棍。魏圭虽然死了,但他为了回护百姓而奋力搏杀的英姿、与那明知不敌、却仍然一往直前的勇气,都深深地印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无论是身在其中的三北书院学子、还是纯粹为了凑热闹的幽北百姓、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临阵脱逃、都只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而已;除了可以说他们懦弱和无情无义之外、也再没什么其他可以指摘之处;不过在他们生命安全得到了保障之后、回到家中定了定神、填报了肚子,听着窗外的雨滴敲打门窗的时候,脑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起了一个少年学子、仗剑搏杀的英勇身姿。退让与胆怯、畏惧与自责,这些复杂的情绪虽然看似有些互相矛盾、但实际上也并不冲突。
    尤其是那些活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无论他们此时正躺在病榻之上、还是正在小酒馆里和几个老伙计痛饮‘定魂酒‘、提起刚刚死去的魏圭来、惋惜与愧疚之情也全都溢于言表。
    不过人类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当认定了自己犯下了‘罪孽‘、又无法弥补、也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给自己找到一个牵强的理由、或者干脆迁怒于毫无联系的其他人或事物;这个做法的理由也十分单纯:人,总要给自己的胆怯与自私,找出一个‘理直气壮’的解释、来否认自己的无能与过失。
    不过此事放在太子颜昼眼中,反而觉得那个早就失了势的魏家,这次被彻底绝了根,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刚刚才被雷霆手段镇压下去的那些不实市井传闻,为何反而渐渐地有了死灰复燃、愈演愈烈的趋势。莫非,这些人都不怕死吗?
    第二天清晨,那场大雨停下之后、整个奉京城都流传了魏圭的英雄事迹。与往常一样,内容与过程各种版本都有,但中心思想与故事主线却都一模一样:魏圭本是个文武双全、天资聪颖的翩翩少年、就因为泄露了太子暗中做出的那些恶事、也为了保护被朝廷鹰犬驱逐殴打的无辜老人,生生被太子派来的杀手、虐杀在了皇宫南门以外。
    若说颜昼与颜青鸿的那些事,只是天家的私事;而怪力乱神的传说与预兆、都是没有凭据的传说;可魏圭被太子派人虐杀之事、却有着足足几百号人参与其中。即便叙述的事实都有些细微差别,但为了避免自己所扮演的不太光彩的角色,大家都会一面无意识地美化、甚至神话魏圭;一面丑化、甚至污化太子与柳执。
    因为只有太子派来的杀手足够暴虐残忍、手段足够狠辣阴毒、自己没有伸出援手、才算是合情合理之事!
    今日得到了草料房回报的柳执,面对谣言四起之事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早在他发现了魏圭此人不知自量、也不懂进退以后、便预料到了局面的大致走向。不过他御马监也只是皇帝掌中利刃、并不是智囊与丞相;如若自己劝谏次数过多的话、以颜昼的心思与气量、恐怕反而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当他把市井流言汇总了一下、呈给颜昼之后,太子殿下却忽然想起了李清之前提起过的‘口传遗旨’之事。在他看来,这些命贱如同草芥的‘刁民’,之所以会拼命‘毁谤’自己的声誉、没准就是因为自己那个二弟和沈归串通一气、在暗中兴风作浪的结果。不过,无论有没有其他人知道‘遗旨’之事,李清此人也断然不能再留了;当然,现在还不到杀他灭口的时候,否则就会坐实了自己那个‘矫诏篡位’的污名;无论如何急迫、也得先杀了颜青鸿、断了所有百姓官员的其他念想、再随便想个法子、让李清死个不清不楚也就是了。
    于是,摆在颜昼面前所有难题的全部解决方式,又绕回了他二弟颜青鸿身上。
    “柳执……颜青鸿此人,如今身在何方啊?”
    “禀陛下、自沈归离京之后、二皇子也不知所踪了。据奴才猜想,二皇子应该一直都跟在那个天灵脉老者的身边……”
    “二皇子?我幽北三路没有二皇子了,只有一个下手毒害君父、造谣中伤长兄的畜生而已。朕如今就命你把那个大逆不道、悖逆人伦的畜生,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朕无以说服幽北百姓……”
    “奴才遵旨……只是那天灵脉者……”
    “啪……”
    柳执刚回到一半、颜昼忽然冲上前来,抡圆了胳膊抽了他一个无比响亮的大耳光;紧接着,他拽起了柳执的脑后发髻,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柳执,一字一顿地说:
    “莫非朕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还是柳监事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朕不管什么天灵脉地灵脉、也不管什么李登沈归颜青鸿!朕要他们统统都死!死个干干净净!不就是多搭上几条人命吗?只要能成功除掉他们,朕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记住朕的话,不惜!任何!代价!单枪匹马不是对手、你就给朕用人命去填,用大火去烧!就像你当初烧死他娘那个漠北贱妇一样!听懂了没有!”
    颜昼这一巴掌虽然十分响亮、但对于柳执的身手来说、却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言。不过,此时他也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低下头去,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说了声‘奴才尊旨’,便退出了东暖阁中。
    正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奉京城的那场大雨才刚刚停下,中山路的首府青山城却仿佛接力似的、也开始稀稀拉拉落起了雨点。
    此时青山城的黄羊酒楼二层,刚刚被颜昼判了‘死刑’的二皇子颜青鸿,正在把自己的右手伸出窗外,接到了几滴刚刚从天而降的清凉雨水:
    “……我就说在这吃吧?咱们要是真回总督府去、还不得被这场大雨给拍在外面了?”
    刚刚点完了菜的傅忆也转过头来,吵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略带着尘土味道的空气,笑了笑说道:
    “罢了罢了,这就叫‘天留客’,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四位不如就借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雨景、痛痛快快地小酌一番好了。”
    可能是由于天气阴暗的原因、如今虽然正值午后时分、但黄羊酒楼的二层,除了他们这一桌之外、竟然空无一人;唯独有一位手脚还算麻利的小伙计,忙上忙下地替这四位贵客传菜端酒而已。
    早在沈归远赴东幽路大荒城、处理李家事务之前,便想到了颜青鸿的人身安全问题。最终他选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自己大张旗鼓的奔赴大荒城;暗地里则由单清泉护送颜青鸿、还带上了一位‘地头蛇’傅忆、三人一起奔赴青山城避难。
    无论是单清泉还是李福、或者是沈归自己本人、与刘半仙这位天灵脉者的能耐相比,都相去甚远。没有了‘绝对武力’的保障,颜青鸿继续留在河中后街的沈宅之中,就无异于是自取灭亡。
    而在沈归看来,只要不出什么太大的差错,关北路被切断所有对外联系通路已成定局;如此一来,‘群龙无首’的青山城,也就成了实际上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这里还是他外公郭家的大本营、又有傅忆这个前任少督作伴,想来只要行事低调一些、保住颜青鸿的这条小命应该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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