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头顶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毒辣,气温也变得越来越高。空气中弥漫起了血液的腥味,脏腑的臭味,把一条南门大街熏得简直臭不可闻;而刚刚爬出来的沈归,深吸的第一口气,就差点没压得住喉间涌上的吐意。
    他抚摸了一下胸口之后,缓缓站直了身体,用力搓下了那些糊住双眼的干血渣子;待视力恢复正常之后,沈归立刻回头看去,他想要知道拼死救下自己一条性命的恩公,到底是哪位熟人。
    可是,这次沈归却打错了算盘,他所见到的恩公,竟然是意料之外的两副面孔……
    刚才情急之下、推倒并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竟然是两位老者:上面那位,是卸了职的衙门管账先生徐延华;而下面那位,则是三北书院的副院正倪醒倪安在!
    这两位周身插满箭枝、早已泯灭了生机的老者,与沈归结识的时间都只有几天而已,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更谈不上什么过命的交情了;但就是这两位陌路人,竟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替沈归挡下那些遮天蔽日的索命之箭,这种舍己为人的情操,既让沈归感到震撼,也让他觉得受之有愧……
    无论是徐延华还是倪醒,沈归原本都认为他们只是年纪高迈的读书人而已;可这两位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路都已经颤颤巍巍的老人,竟然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他清楚的记得,二老方才明明就站在两具棺材旁边,只要他们背靠棺材蹲下身子、那么虽然也可能会受伤,却绝对没有致命的危险!
    其实,沈归也曾几次做出过舍己救人的‘蠢事’;可是今日轮到他来接收到这样一番沉甸甸‘好意’之时、却令他感觉到手足无措……
    “哎……你们两位老爷子啊,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没想到腿脚还真挺快……”
    沈归的流出的热泪,在脸上那厚厚的血污当中‘犁’出了两道沟壑。紧接着,他双腿一软,跪在了两具射满箭枝的尸体旁边,不停颤抖着嘴唇与双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故作轻松的玩笑话、一边小心翼翼的从二位老人的身体上取箭。看他那谨慎温柔的手法,就像是唯恐惊醒了两位正在‘熟睡’之中的长辈……
    主帅张黄羚却显然没有他那么复杂的情绪,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尽快解决掉沈归这个大麻烦。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等地步,无论是谁,现在也都无法收手了!而这条历来都是人声鼎沸的市集大街,如今已经化作了一间血腥恶臭的‘屠宰场’;碎肉与血污满地横流、呻吟与哭泣之声也是此起彼伏。
    这个地方,哪里还像是幽北三路的首府奉京城啊!这里,分明就是人间炼狱!
    “好了……你们二老先躺着歇会,我去把剩下的那些烂摊子处理了,再回来伺候你们老哥俩……”
    沈归说完了想说的话之后,以双手拄地,在满是血污的石板路上连叩了三个响头;紧接着他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咧开嘴巴笑了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配合着满身黏稠的污渍,仿佛是一直刚由血河里浮上来的食人恶鬼一般恐怖!
    接下来,他伸出了右手大拇指,奋力朝着自己的巨阙、气海两个穴道连点两下。这并不算是什么力量增幅、或‘请神上神’的神秘术法,只是很简单武学医理而已:巨阙主心,气海主气,配合着两记重指法夹杂着真气一刺,方才还有些萎靡虚弱的身躯、骤然仿佛充满了气一般的鼓荡起来;远远看去,沈归原本看似清瘦的身形,就仿佛突然涨大了三圈一般健壮,就连那身弹力十足的劲装、都一起被他撑破开来……
    而还行还未曾得到进攻命令飞虎军与太白卫,此时一见沈归生出了这种惊人的变化,每个人都把眼睛瞪的大大的,生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因为恶臭之味冲脑,导致自己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觉!
    而端坐在战马背上的张黄羚,方才看到沈归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之后,还以为他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这才没有下令继续放箭;而眼看着沈归此时产生的这个惊人巨变,也让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另外一重身份:他还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啊!
    这个沈归,可是靠着先代大萨满李玄鱼、以自身性命为引,全力保下来的邪门死胎!后是经林思忧萨满一手抚养长大,是天地灵脉共同努力之下的‘成果’,又怎么可能只是个‘身手不错、才思敏捷’这么简单的少年呢?但凡是跟萨满教沾边的人,就没有半个省油的灯!远的还不说,就单说东海关的那一场天火,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定论!莫非,那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萨满巫师,还真的有通灵之力不成?而这个沈归如今突然身形大涨,难道也是什么萨满教的上古秘法?
    他这种想法,虽然也谈不到是胡思乱想,但却显然是自己在吓唬自己。沈归只是用刚刚把内息聚集在大拇指上,当作是针灸的银针一般刺入主管气、血的两门穴道之内。他只是在想做最后一搏,催动自身心血为引,好让残破不堪的身体不至于‘当场罢工’而已。就好像是没有了木柴的炉灶,填进去一些草纸凑数,用以短暂延续火种。说是饮鸩止渴也行、说是困兽之斗也没问题。
    至于说看起来忽然身形暴涨,也是因为这次沈归动了真气,也第一次抱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再加上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血究竟有多大的‘威力’,刺穴的力道也略重了一些……那些饱含生命本源的心头血、在他用真气引流之下奔而出,转瞬间便灌注与沈归的四肢百骸、不但充实了已经干瘪的气海经脉,还鼓动起了他原本酸软无力的身体肌肉!
    如此一来,原本就已经披挂了一层厚实‘血甲’的赤裸身躯,肌肉也全部高高绷起,再加上那些从毛孔里‘逃逸散去’的多余真气,还扯破了他的那一身侠士劲装……所以,远距离看去,就仿佛是沈归突然‘变壮’了几圈似的!
    所有‘激发潜能’的方式功法,毫无疑问都会给本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后遗症!而且,那些奔流于四肢百骸的狂暴真气,还会随着血液的流动,立即撞入沈归头顶百会穴;虽然还不至于让他狂性大发或彻底失智、但起码在短时间之内,他都已经无法思考任何复杂的问题了。
    张黄羚看着那位浴血之人缓慢而坚定地朝自己迈着步子,手心也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汪汗水……
    “刀盾兵……”
    一句完整的帅令才说出了三个字,沈归便突然从原地消失;下一个瞬间,随着一声极轻的气爆之声传来,由漫天凝结的血液碎片当中,凭空出现了一位双目血红、牙齿森白的少年!他手中那柄饱饮鲜血、却依旧寒光闪烁的春雨剑、剑锋所向、直刺张黄羚的脖颈要害……
    即便在场有这么多双眼睛,都在死死盯着沈归,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清楚的看到,他究竟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凭空出现在张黄羚身前的!
    刚刚还坐在战马之上指挥作战的张黄羚,此时根本来不及张弓搭箭,只是凭着求生本能直挺挺的向后一躺,后背紧紧贴在马背上,这才堪堪避过了那一记匪夷所思的攻击;可没想到一剑不中,身形已经掠过马背的沈归竟然在半空途中生生扭过了身子、随着他肋间再次喷出了一道血雾的同时,反手向张黄羚再扫一剑。可惜这一剑的挥出,是沈归生生‘偷’出来的当口,也就无法用尽全力……
    一剑中的,在破开了张黄玲将军盔之后,仅仅把他的发髻割散开来而已……
    张黄羚当然顾不上重新‘束发’了,他急忙挺直了身子,手执将军剑回头望去,想要用双眼寻找沈归的出手角度,也好防备他下一次的‘突然袭击’……
    “大帅!当心头顶!”
    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提醒,手忙脚乱的张黄羚连头都没顾得上抬,直接双脚一踢马镫、同时身子直挺挺一歪,整个人便立刻滚落在地,染上了一身的血污……
    不过,在下一个瞬间之后,除了张黄羚的纯种大宛马,被沈归一剑当中劈开、还连带着好几位出言提醒的飞虎军士,也都一并被割开了喉咙……
    这样诡异的场景之下,莫说是让步弓手瞄准发射了,就连想要看清沈归的身形,都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张黄羚当然没有死战不退、以命换命的勇气,才刚刚滚落马下之后,便开始想要解下自己那身造型惹眼的将军铠,同时还拼命地从蹭着碎肉与血污,想要找个当口化妆逃命……
    可惜,就在张大帅滚在地上‘补妆’之时,一柄雪亮的长剑却诡异落在了他的脖颈之前……也不知该说张黄羚的脖子过于脆弱、还是该称赞春雨长剑的锐利非凡;总而言之,张黄羚这次死亡的全过程,即便让天底下最公正的掌刑官前来审理,只怕都要挠破了头皮:
    这沈归一没打二没骂,只是杀了他的一匹马而已,大不了赔上百十两银子;而他是被吓的自己满地乱滚。最后还由于惯性所致,亲自用脖子‘蹭’到了别人的剑刃之上,这才导致最终被切下了脑袋。如此一来,到底要如何给这桩命案定性呢?到底算是张黄羚自杀好呢?还是算沈归误杀好呢?
    不过,死了一个张黄羚,对于此时的沈归来说、什么都证明不了。他紧接着飞起一脚,踢开了那颗满地乱滚的头颅,反手再次抄起光可鉴人的春雨剑,继续向飞虎军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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