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听完之后眉心一皱,随即便再次打量起了这位看似贪生怕死,实则颇有心计的‘赤乌文官’。
    方才他所言虽然貌似符合情理,但同时又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
    如果那位赤乌的供奉,真的是一位受过戒的僧人,那么他的身上就不可能会沾染酒气;而如果对方还是位中年僧人,那就更不可能只受‘三道戒疤’而已!
    沈归虽然是萨满教的现任大护法,可对于释门当中的诸多规矩,多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其实在佛教的发源地——旃陀国,乃至各地不同的分支流派,都没有此等‘顶香受戒’的礼法清规;而这种近乎于自残的受戒行为,乃是由华禹大陆的禅宗‘原创而来’的规矩。无论是南林禅宗奉行的大乘佛教,还是南泉禅宗奉行的小乘佛教,凡是‘与佛有缘’的华禹信众,无论在家修行还是入庙清修,都会行这等‘顶香’之礼,以示一片赤诚之心。
    虽然同属‘顶香受戒’、但根据戒疤数目的不同,也蕴含着不同的含义。在华禹大陆通行的禅宗规矩当中,共有着一戒、二戒、三戒、六戒、九戒、十二戒之分。
    凡是带发修行的俗家佛门信众,一生中至多也只能身受两道戒疤而已;而且,还无法仿效大德高僧那般受戒于顶,只能在双手手腕、或臂腕处受戒。通常而言,佛门信徒会在年幼之时首次受戒,一般会先在自己左臂领受第一戒、名曰‘清心’;当年及弱冠之后,若仍然诚心礼佛,并且又能通过寺庙举行的‘居士经辩’的话,就有资格在右臂手腕处再添上第二戒,名曰‘乐福’。
    而如果身受两戒的居士,被大德高僧看中,并且本人也愿意投身佛门的话,就有资格举行剃发出家仪式,举戒于顶,名曰‘剃度’;也只有头顶三道戒疤的僧人,才可以被称为‘沙弥’,也是佛门弟子身份的象征。
    当‘三戒沙弥’的佛法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若能成功通过寺庙内部的‘考试’,还能到十位‘六戒僧人’的共同认可,便可以再添上三道戒疤;而这次‘顶受六戒’的仪式,便被称之为‘比丘戒’;也就是说,只有头顶六戒的佛门弟子,才正式拥有了‘僧人’的身份。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只有拥有了僧人身份的六戒和尚,才有资格领受朝廷‘僧道司’发下的名单度牒,正式成为一名被北燕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经僧人’!
    而六戒僧人持戒满五年之后,便可以离开自己的座师与度寺,前去天下各地的寺庙游方挂单、与各位大德高僧共同辩经学法;既然要游方天下,自然就需要朝廷开具的路引与关防为凭;如此一来,那道看似没什么用的‘名单度牒’,也就算派上了它的用场。
    若想更进一步而‘加受九戒’,倒是不需要通过某种考试了;往往都是在自己学有所成之后、又被不小于十位九戒高僧共同推举,并且还能独自‘化’来一间庙宇的六戒僧人、才能顶受九戒,进而成为一庙的住持方丈,为一方信徒弘扬佛法。
    当然,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之下,当一位顶受九戒的大德高僧圆寂之后;若是能得到不少于十庙住持高僧的共同认可,便有资格在遗体头顶再加受三戒,共计十二道戒疤,是为‘菩萨戒’。而身受‘菩萨戒’的大德高僧,在遗体被火化之后,往往都会留下代表着佛法、功德、修为、慈悲、以及智慧的‘金刚舍利’。
    可如今按照此人所言,如果那位中年‘僧人’只是顶受三戒的话,那分明就只是个‘小沙弥’的身份,哪有资格在外游方挂单呢?根本连庙门都出不去,还哪可能在燕山县附近出现呢!
    于是,沈归再次晃动手中利刃,紧紧地贴在了对方的咽喉之处;同时手腕还轻轻向外一拖、便在对方的咽喉处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既受沙弥戒,便是出家人。凡华禹释门信众,无论在家出家,都绝不会破戒饮酒,此事天下何人不知?看来你还是真想看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
    说完之后,沈归手腕一翻,又把惊雷剑贴在了那道新鲜的伤口上……
    “爷爷饶命啊!小人真的没有半句虚言呐!天地良心……小人看见的、知道的,已经全都说给爷爷听了,您即便是再逼迫小人,那说出来的也全都是瞎话了!您老要是喜欢听故事,小人一定给您讲个够!但爷爷如果要听真话,那么小人真是半个字也没有了!”
    此人惊慌失措之下,也顾不得还虚架在脖子上的惊雷剑,扯开了嗓子连哭带嚎、涕泪横流地对着沈归拼命磕头;还没磕上几下,他的额头便已经被地上的沙石磨了一个血肉模糊、叫人看着好不可怜……
    沈归看他这副悲惨的模样,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八成:可如果这人所言不虚的话,那么那位‘和尚供奉’,可能还真的就只是一位‘三戒沙弥’!
    “罢了罢了,不要再磕了!我来问你,此时此刻,在这间院落当中,究竟还有几个活口?”
    那位满头鲜血的‘文职人员’一听此话,觉得自己可能还有‘缓’,立刻抬起了脑袋,语速极快的回答了起来:
    “回禀爷爷,还能喘气的,就只剩下咱们‘祖孙二人’了!”
    “哦?前几日押来的那些江湖人呢?”
    “回爷爷的话,今儿一大早,就已经被供奉大人给料理了……”
    沈归沉默了半晌之后,蹲下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脸蛋:
    “好孙子,你先睡一会吧,爷爷还有别的事要办呢!”
    一句话说完,沈归立掌为刀,重重地敲在了对方的脖动脉上!这一记手刀,沈归还稍微加重了一些力道,想必他这位刚刚认下的‘干孙子’,从昏迷中清醒之后,至少在半个月以内,脖子都无法转动如常了!
    当然,沈归虽然留了他一条性命,但也并没有完全信任他的‘供述’;他在离开这座小院之前,还仔细地探查了院中所有的角落。根据结果来看,他那个面带微笑昏昏睡去的‘干孙儿’,不光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为人也还算是‘从善如流’。
    离开小院之后,身穿夜行衣的沈归,便飞速地穿行在刺骨的冬夜之中。根据年幼时便已经烂熟于心的联络暗号,沈归没费什么力道,便已经跟上了齐雁与那位‘三戒沙弥’。
    单从前方传来的细琐之声分辨,看来自己的兄弟齐雁,正领着那位‘酒肉和尚’供奉,不住地在密林之中兜着圈子!
    以齐雁往日里展现出的身法来看,只要他没被人堵在死角之中,这世间就再没有几人,能够追得上这位楚植的关门弟子;而那些能追上齐雁之人,哪怕是再加上一个沈归,合他们兄弟二人之力,也定然不是人家的对手。而沈归之所以敢拖延至今,也正是因为心里有这个底气在……
    “小毛贼,你别带着佛爷兜圈子了!你到底偷了什么东西,你给佛爷看一眼还不行吗?要是不怎么值钱的话,佛爷就放你一马!你瞧瞧这鬼天气,数九隆冬还刮着北风,咱俩各回各家,躺在高床暖枕的睡上一觉不好吗?”
    等再靠进一些,沈归便听见了一道极其粗犷的声线。想必,就是那位‘酒肉和尚’、正在花言巧语地招降齐雁;而齐雁也秉持着飞贼良好的‘职业习惯’——绝不开口。
    按照北燕王朝的律法规定,凡擅入民宅、偷窃财物之人,皆按‘入室偷盗’论处;罚没偷盗之资,并处以三年牢狱;可若是在行窃过程中与本家对话,哪怕只说了一个‘字’、便一律按照‘入室行抢’论处,其罪当街斩首!所以,凡是飞贼在本家面前露了本相,又失手被擒,即便是被人打到只剩下了半口气,也绝对没有‘哼’出一声疼来的!
    如今听这位‘酒肉和尚’的口吻,便知道他肯定已把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但齐返除了带着他兜圈子之外,根本就没应过半声……
    “嘿我说!你到底拿了人家什么东西啊?要是不值多少银子的话,还是还给人家吧?毕竟这偷僧偷道,可是犯了江湖人的大忌啊!”
    此时的沈归,早已坐在了二人必经之路的一棵大树之上,双腿不住地前后悠荡,正在挤眉弄眼地对着迎面奔来的齐雁叫嚷……
    这句风凉话才一出唇,那位‘酒肉和尚’便立刻一个‘急刹车’,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那副极重的身子,竟硬生生把林间的土地犁出了两条沟来!此时他正满面警惕地左右张望,同时还从背后抽出了一柄戒刀,谨慎小心的防备着偷袭……
    “阿弥陀佛!今夜北风呼啸,寒风凛冽,洒家的身子骨,也早就被冻了一个通透!敢问这位施主,身上的烈酒,此时可还有结余?”
    一句抢白说完,身着一袭黑衣的沈归双手合十,直挺挺地一个空翻,便四平八稳的落在了那位酒肉和尚的面前;而那位蹿出了大半个身位的齐雁,腰身向上一挑,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灵巧的跟头之后,便坐在了沈归方才的位置上,神色悠然准备看戏……
    好一个‘南飞雁’!在此等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林间,带着一个高手兜了这么久的圈子,如今竟然脸不红心不跳、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真不愧是楚植的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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