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就他这一句风凉话,就叫做‘砸锅’,搅同行的买卖!如果双方往日里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话,大家端的都是牙行的碗,吃的也是一路的饭,根本不需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更何况虽然二人同属‘私牙’,但位余东、显然与茶棚里的其他私牙,吃的不是‘同一种饭’。像是正在说话这位汉子,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络腮胡子,如果手中再拿上一把钢刀的话,那就是典型的土匪扮相。这种‘造型’的私牙,一般都是负责与马帮或是镖局那一路主雇接洽的‘武牙人’;而这位余东,显然就是负责接待文人墨客、或者富商豪绅的‘文牙人’。一个是靠货物抽成,一个则是靠着店家分账,二者之间的‘目标客户群体’根本就没有冲突,彼此谁吃不了对方的那一碗饭,也就不存在‘同行是冤家’的说法了。
    可如此想来,也就更显出那位汉子的嚣张跋扈了!这就如同‘饿’了一整个冬天的余东,刚刚才做好了一锅救命饭,正准备吃呢;而正巧这位满脸横肉、肚大腰圆的汉子路过此处,扬手就撒了一把沙子、又张口吐了一口黏痰!按照江湖道来说,光是他今日这个砸人饭碗的行为,就已经到了‘闹出人命’的地步了。
    江湖人为了养家糊口,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事也不是没有;但如果对方同样也是一位江湖人的话,那么此事就绝对无法善了!即便自己可以因为本性懦弱或者家人还需要供养,最终选择咽下这口气的话;那么以后在这条江湖道上,可就再也没有你的饭碗了!
    沈归当然也知道江湖中的门道了!但他现在可是一位‘携美出游’的富家少爷,面对两个牙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争执,他自然要故作茫然不知、安安稳稳的坐山观虎斗了!
    只见被人臊了面子的余东,面色尴尬的一阵红一阵白、来回变幻了几次之后,这才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余某赚的都是些辛苦钱,虽然没把银子赚在明处,但那也不是为了要谋人钱财的原因;而是为了周全人家雇主的体面。文人的手,都是用来执笔捧书的,怎好叫人家沾染那些黄白之物呢?”
    “哈哈哈……大伙都来听听啊,这个余东才念过几天私塾啊?竟然还真把自己当个先生了?你拿自己当根葱,可谁拿你蘸酱了?余东啊,我不管这只肥羊你一会是怎么个宰法;但吃肉的时候,可不能少了爷的一条‘羊腿’!而且,你还得亲自给我端到桌上来!如果你来得慢了半步的话,可小心爷爷的拳头!”
    说完之后,这咄咄逼人的汉子瞪了低头不语的余东一眼,随后又转过头去,故意疑惑地大声问着身边的一群汉子:
    “你们说这大冬天的扇扇子的人,是不是都他娘的有病啊?”
    古往今来,因为一句毫无意义的闲话倒霉的人,可是大有人在的!而今日这个‘抖完了微风’的糙汉子,可就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沈归本来看热闹看的好好的,可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被这汉子的一句话,给生生拉下了水!你和余东之间有仇有怨的,你们俩人自己私下解决就是了,与我这个行路的学子又有何关系呢?
    不过生气归生气,可沈归如今毕竟也是学子模样,还带了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同行;面对这桩冤家拍门的事,就只能继续沉浸在‘角色之中’了。凡是年纪轻轻的富家公子,遇见了这种‘贱民’出面‘挑衅’,还哪有几个能沉得住气呢?
    “卿儿,那位口出不逊之言的兄台,可能心中有些烦闷之事;你就代我帮他‘提提神’吧……”沈归说完之后,又‘唰’的一声打开了那柄普通的文生扇,看着远处那个自寻死路的‘倒霉鬼’,故意地摇晃了起来……
    与此同时,被他点到了名字的颜书卿双臂一抖,在站起身来的同时、右臂便挽起了从肩膀滑落的一具雕花猎弓;左手四指则顺着腰间的箭壶扯出了三支雕翎箭,迅速扣在了弓弦之上……
    一个眨眼过去,自幼练就了一手精湛射术的颜书卿,便已经蓄势待发。如今她正虚一目渺一目地瞄准了那个目瞪口呆的汉子,大约三息过后,控弦的二指一松,一弓开三箭…
    直到今时今日,沈归才亲眼看见颜书卿的射术!原来这个小公主,竟然还是个左手控弦之人!
    ‘咚、咚、咚’
    随着三声箭头入木之声分先后传出,茶棚之中的众人这才缓过了神来。所有人都转头向那位出言不逊的汉子看去,只间他头上半寸的棚柱、腰左侧半寸的一块茶牌、以及双腿中间的板凳侧沿,已经多出了三支尾羽正在不住颤抖的雕翎箭!
    当众人再次把头扭回来之后,只见那位飒爽英姿的‘射艺名宿’,正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一般,接受那位文生公子的‘批评’:
    “你是在表演还是在行猎啊?一弓开三箭很值得骄傲吗?而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一箭直奔咽喉而去,不就什么事都结了吗?如今你心慈手软,箭下留情,人家却当是本公子没有杀人的胆子呢!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啊,哪怕技术再精纯,终究还是难逃心慈手软这一关啊!去,把他那条狗命给本公子收回来!”
    此时此刻,颜书卿的神情,都被憋在心头的狂笑挤得有些狰狞了。但如今沈归既然已经把戏唱到了这个地步,自己怎么也得让他过足了瘾呐。
    于是,颜书卿也摆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样,朝着‘主子沈归’连连道歉;紧接着,她又再次张弓搭箭,直接就瞄准了那位糙汉的喉咙……
    “慢着!这位小少爷,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位汉子还真长了一副好胆色!面对射术精湛的颜书卿,仍然还是不慌不忙;反而还提起了炭炉之上的大铜壶,开始给自己的茶碗里续着开水……
    “我管你是谁呢!在这北燕王朝的一亩三分地,只要你不姓周,那么本公子取了你这一条狗命,就绝对有把握让你死了白死!”
    “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了?那就好办了!”
    ‘好办了’三个字才刚出唇,这位糙汉便抡飞了手中的铜壶,朝着正在瞄准自己的颜书卿掷去;与此同时,在铜壶脱手之后,这汉子连半刻都未曾停歇,立即朝着茶棚以外跑去……
    单就这一手来看,这位糙汉应该也是个老江湖了!女子天性爱惜容颜,更何况颜书卿非但是个女子之身,还是个漂亮的妙龄女子,就更逃不开这个‘弱点’了!自己这满满一壶热水兜头泼过去,对方下意识就会先选择护住自己的‘花容月貌’!只要多出这一个转身的机会,那么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巨鹿人,还能让他们几个外乡人抓住吗?
    可惜的是,这颜书卿虽然是爱惜容貌的女儿家不假;但那位只会‘动嘴’的小少爷沈归,却并不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就在这位糙汉心中得意、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同时……一只小小的茶碗,便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击中了此人的脚踝骨……
    随着糙汉痛苦的呻吟之声传入众人耳中,急于甩开关系的沈归,也立刻板起了脸来,又开始教育起了满面委屈的李乐安:
    “夫人,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既然要走,那就让他走嘛!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为夫虽然未曾与岳丈大人习学过武艺,却也翻看过几卷医经药典,这踝子骨是能随便砸的吗……”
    短短几句话,沈归就向这些人透漏出了自己许多的‘基本信息’:首先,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其次,他的夫人李乐安,乃是一位将门虎女,所以自幼时起,便随其父习学武艺;而他的‘通房丫鬟’颜书卿,便很可能是这位大小姐的‘陪嫁’!如此一来,她那一手神乎其神的精湛射术,也就能说得过去了!
    沈归教训完了李乐安之后,便十分自然地回头再看余东。可沈归却万没想到,自己出手帮他出气,可换来的结果,竟然是一副恐惧之中夹杂着讶异的复杂神色……
    “……哎……公子爷啊,余某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也知道您的出身与家世定然不会普通、也许令尊还是一位有权有势的朝中大员!但是这巨鹿县,与别的地方不大一样;而您以往的那些依仗,在这里也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您听小人一句劝,赶紧带着二位夫人离开此处吧!哎……也不光是您,就连小人也得赶紧回家、带上家中老母远走他乡了……本就是想赚些银子的,可…哎…这不是无妄之灾嘛……”
    神色凄苦的余东一边摇着脑袋,一边转身就往县城方向走去……沈归虽然还搞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可一见余东方才的反应,也明白了此事背后定然另有隐情。于是他上前几步,抓住了余东的手腕,又塞给了他一张五十两银票: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如此恐惧,但此事毕竟也是因我家夫人而起……这样吧,这张银票你先拿着,带上家中老母,去邺城游览一番。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本人定会还你一个青天白日的巨鹿县!”
    余东一听这话猛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了沈归的双眼。沈归在他惊讶的目光之中,微微漏出了袖口里的明黄色扇袋……
    瞬间,余东的双眼之中便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就仿佛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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