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耽搁,如今已经临近了子夜时分。想那姑苏城虽然与建康相隔不算遥远,但也有着近五百里的路程;这个距离即便是骑上纯血的大食战马,也至少需要六个时辰左右的长途奔袭,才有可能勉强到达姑苏城下。
    而且,眼下建康城的四处城门早已关闭,城里城外的车马行、骡马市,也全都歇业关张了,根本无处驯马。再者说来,即便他们身在胡商密布的长安城,手里又挥舞着大笔的银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绝不可能搜罗到七匹大食战马!
    像是可以长途奔袭、又能保持着绝对速度的极品战马,无论放在何时何地,也不可能是扎堆出现的神物啊!
    幸好有牙人出身的小胖子齐返在这,他凭着牙行人之间特有的标记,还真寻到了在城外聚集的一伙鬼市黑商,并花费了几倍乃是十几倍的高价,这才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只买到了三匹战马;而剩下的四个人,就只能骑上次一等的战马,远远的坠在后方,朝着姑苏城尽快赶去……
    众人在分别之前,齐格奇还在海鲨商行的据点,先后放飞了三只信鸽,以求做到有备无患……
    然而他们谁都无法得知,这三只先后赶往姑苏城示警的信鸽,根本没飞出去多远,便被四只犹如闪电般凶猛迅捷的鹞鹰,轻而易举地撕成了碎片……
    二圣湖的岸边,此时静悄悄地站了一票西疆汉子;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架着一只目光锐利、神情机敏的鹞鹰;而站在这些驯鹰人之前的还有三位南康人士,两男一女。
    其中那位女子看到了四只鹞鹰带回来的战利品之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黑狗啊老黑狗,多年来你扔出大笔银子豢养的这批鹰奴,总算是派上一些用场了!如今天这般看来,也不枉君上还要欠下那两个……那两位金童佛的人情债了!”
    这位正在说话的女子,身穿一身黑色劲装,皮肤极为白皙,身后背着一柄超出寻常规格的连鞘长剑,五官眉眼在柔媚哀怜之中,还带着些许英武之气,既像是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刁蛮俏小姐,也像是名门大派精心培养、用来招揽弟子的“幌子”。
    此人,正是之前藏身在仙客居冬藏厢房之中、监视着黄靖与沈归等人一举一动的女子。而她口中所唤的老黑狗,也正是之前站在关北斗身边那位矮壮的渔夫。
    “哼,今日我愿意出手相帮,也全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罢了。至于这些西疆来的驯鹰人兄弟,与你这个倚门卖笑的娘们更没有半点干系,容不得你在这里评头论足!你最好给我记住了,今日之事既是第一次,可也是最后一次!你欠我黑狗的帐,一笔一笔我可都给你算着利息呢!兄弟们,我们走!”
    说完之后,这渔夫又朝着身边一位身穿道袍的白胡子老头深鞠一躬,便挥手带着那二十几位西疆驯鹰人离开了二圣湖的岸边;而这位女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还不依不饶的操着她那口燕语莺声的软糯南腔,说起了风凉话来:
    “这狗就是狗,护食的紧呀!不就是一批训过的瘦马嘛,也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大家都是为了君上办事,在谁手里还不是都一样吗?再说,你不过就是一个臭打渔的,天天往花船上面跑,又算是怎么回事啊?本姑娘那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被夹在二人中间的关北斗,此时脸色也显得有些难看,他用悬在臂腕处的拂尘轻轻扫过了这位女子的脖颈,语气阴沉的说道:
    “玉烟,三哥知道你心中执念已经生根发芽,这凡人念头一起,则必有回应,你自己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可你今日的行为,于上,则不衬天道;于下,则未敷地象;想古往今来,曾有无数人如你这般,妄图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夺天地之造化,但最终都是化作一捧黄土、一抹尘埃那般,落得个草草收场……哎,为兄今日赠你一句,盼你日后还要好自为之啊!”
    “明月如轮映水中,只见光影未见踪。愚人妄念入河取,辗转到头一场空……”
    关北斗一边诵念着四句批语,一边慢慢的朝着远方走去;而那位身背长剑的女子则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不屑的轻蔑笑容。她看着关北斗老迈佝偻的身影,檀唇轻启,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老神棍……”
    烟雨水乡,向以蜿蜒秀美著称;与北方平原那平坦开阔的地貌,有着千差万别之远;如果说到携美闲游、沿途望景,那显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江南风光更胜一筹;可如果一旦跑起马来……
    殊不见富甲天下的南康王朝,骑兵编制,也只是负责仪仗队的工作而已!
    眼下正值初春时节,江南的春雨虽然都细如牛毛,可一旦下将起来,却也是不眠不休、没完没了的恼人;地面上的泥土,早已被如丝细雨沁润的又软又滑,三人骑马一路狂奔而来,沈归胯下的那匹纯黑色的盗郦还稍好一些;而齐雁与齐格奇胯下的两匹“夜照玉狮子”,如今已经变成“斑点鸽子兽”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夜降春雨,不仅对于急着救人的沈归来说不合时宜,就连已经潜伏在了姑苏城中、沈家宅园附近的十六位新老混编萨满卫,也同样感到难受至极。
    一位刚刚从树上翻身落下、身型矮小的中年男子,连自己脸上的细雨都顾不上擦,一个纵身之后,便准确地蹿入了一间佛塔二层的窗户当中……
    “雷公,怎么样了?”
    留在塔中休息的萨满卫护卫长烈焰,一见雷公被人替回,急忙递过去了手中的酒囊,给他充做暖身之用。别瞧这些个萨满卫,个顶个都是纯粹的北方汉子,血液里天生就带着冰渣;但这江南初春的阴寒,却也足够让他们冻得嘴唇发青,手脚发痒了!
    雷公借过了烈焰递来的酒囊,饱饱地灌了一大口之后,这才哆嗦着双唇开口说道:
    “这小子可真他妈邪门透了!我总觉得吧,咱们很可能已经被他发现了!你们琢磨琢磨,有哪个正常人,会在阴冷阴冷的三更半夜之时,坐在自家廊檐下挑灯夜读呢?莫非他们沈家人穷的连暖炉都生不起了?”
    此时正坐在碳炉前烤着双手的云雾,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你刚才就没看见大门上的牌匾,写着姑苏沈家四个大字?他们会缺那几个铜板吗?你知不知道,整个华禹大陆的布匹绸缎,可全都出自沈家商号的大小库房?从百姓身上的粗布麻衣,到富家老爷身上的云锦苏绣,你就是买一块碎布头当抹布,那也得让沈家先赚上一道。而且这百姓四件事,衣食住行,这衣可是头等的大事啊!沈家穷?穷的就只剩下银子了吧?”
    烈焰无视正在斗嘴的云雾与雷公,反而朝着托着腮帮子发呆的霓虹努了努嘴:
    “踹木头一脚,他鼾声实在太大,容易暴露行藏。咱们今天是来复仇的,又不是郊游踏青,能不能稍微谨慎一点?北风、暴雨、咱们三个现在去把三位前辈换回来,时辰可差不多了……”
    诸位萨满卫藏身的这座佛塔,地理位置极佳,正好可以居高临下的观察大半个沈宅的一举一动;再加上今夜降下了一场绵绵细雨,虽然雨声不大,但对于藏匿身形的萨满卫来说,仍然还是有所裨益的。
    沈宅的东墙外的不远处,正隐着一位刚刚替下了雷公的老萨满卫。他们这一批人,大半都是李玄鱼收养的遗孤,所以根本就没有姓名。此人在幽北三路的时候,代号就是十二时辰的最后一名——亥时;之后跟着齐格奇来到南康,又成立了海沙帮,就一直被人叫做朱时朱掌柜。
    朱掌柜现在的年岁已经不小,但多年在海上行劫,干的始终都是刀口舔血的玩命买卖,所以他无论是身手还是经验,也都远非从前可比。尽管落在他眼中的这位白衣男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文士;但他仍是一丝不苟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连半刻松懈都没有……
    不远处,沈宅东院之中,正在廊下听雨夜读的中年文士,此时又翻过了新的一页书;而一直安静地跪在他身后焚香烹茶的侍女,此时也正安静认真的用手中蒲扇,缓缓扇动着茶炉下面的炭火……
    “青梅,什么时辰了?”
    这位文士闻见了身后那股若有似无的茶香,便把手中的书卷轻轻地扣在了身边;随即他站起了身子,略带笨拙地活动着自己麻木的腰腿,偶尔还用拳头轻锤几下穴道……
    “回三公子的话,眼下刚过四更天。今夜雨露阴绵、地气湿寒,三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呼……我等的客人马上就要过府拜访,本公子既然身为主家,不亲自出府相迎已是失礼,又怎好自顾自的伏榻酣睡、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呢?何况这本《花草拾遗录》,眼下我还没有读完,即便躺下也定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岂不是空耗时日吗?……唔对了,如果你不忙的话,帮我去那些绿豆糕来佐茶可好?”
    如此红袖添香的温暖画面,落在朱掌柜的眼中,却令他的神经变得更加紧绷起来……
    正如雷公所言一般,这世上有哪个正常人,这会在这样的雨夜里夜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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