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不对!小子,竟敢拿大话蒙你家爷爷,不要命了吧?如果他是探子的话,从来都不会单打独斗,哪有一个人落网就能去刑部销案的道理?就连我们山上的探马都是仨人一组,你们只抓到一个也敢往京里送?”
    说完之后,沈归把惊雷短剑拍在了炕沿上,发出了砰的一声脆响:“我看你小子是不见不棺材不落泪!”
    这袁德林听了沈归的话之后,心中顿时一松,面上不惊反笑:
    “呵呵,大王果然好阅历啊!确实,我们西林府这次总共擒杀了四名幽北探子,村口那个死鬼,是来营救他们的从犯,还当众刺死了知府孔大人呢!另外三名主犯的尸首,现在还存在西林府的义庄,等着跟幽北蛮子谈判的时候再用!”
    “谈判?”
    “对啊,据说这次带队的幽北探子还是个大官,我们卢教头说了,可以用他们三个当成谈判的注码,狠狠从幽北人身上割下一大块肥肉来!”
    “卢将军?”
    “对,就是我们鲁西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
    真是山水有相逢!
    最初踏入江湖之时,沈归认为这江湖道很深,深的仿佛能够容纳天地万物一般;但随着亲身体验之后,深不见底的江湖道便在他面前一点点剥下面纱,他却发现整个江湖又浅显的仿佛一副白描的画卷,简单的没有半分遮掩。
    江湖很大,江湖也很小;沈归走遍了华禹大陆的大江南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异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他全都有所结交,但眼下回头再看,仿佛这些彼此看似毫无联系的人,居然也存在着一条肉眼无法辨识的纽带,彼此纠缠在一起之后,将自己紧紧束缚在一团丝茧之中,越勒越紧。
    鲁西一代所有护城兵的总教头卢泰,与沈归之间的确打过一段交道。可他与李玄鱼之间的那一条人命债,已经在自己身上抵消掉了。沈归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纠葛;可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他却与刀疤男之间结下了一笔新的人命债。
    而且这一次的债目,乃是四条人命。
    以卢泰那么俊的刀法与拳术修为,想在任何地方讨到一口饭吃都不算难事。正所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从军一途,本就是习武之人最正统的出路。但问题是卢泰与谛听之间沆瀣一气,对于沈归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他那么他与鲁西儒府学派勾结在一起,到底是出于隐藏身份的目的,还是谛听交给他来执行的任务呢?
    如果是前者,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每个江湖人都会有着另外一层身份,侠客这个职业,本身产生不了任何经济利益;可一旦此事与谛听有所牵连,那么其中的内情就颇值得玩味了。
    纵观古今兴废、历数朝代更迭,这片华禹大陆上的皇帝老儿换过无数家,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观花似的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单就这鲁西附近的州衙府县,从留存至今的远古典籍之中看来,就已经是圣师孔家的一片自留地了。那么多策马驰骋疆场、举刀戡平乱世的一代枭雄、那么多开创了百年繁华盛世的一代圣主,有哪任君王未曾把主意打到这一大片土地上?但又有谁能真正的成功呢?任你千般诡计,我自岿然不动。圣人门下弟子无数,光耀了华禹大陆千百年,虽然也曾退让一时,然而却从未一蹶不振。
    令这些人能够屹立千年而不倒的最大秘诀,已经全部书写在在圣人留下的典籍之中。没有任何一任君王,能够忍受自己手中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被贱如荒草的百姓所共享;也没有任何一位明主或是贤臣,可以从事实上接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公正律条;而儒林学派提倡的“民贵君轻”思想,的确可以很好的体现君主的宽仁与胸怀,但也终究只能成为挂在嘴边上的口号,披在骨肉外面的一层皮毛罢了。
    从平衡的角度来说,天佑帝周元庆已经把帝王制衡术玩弄到了极致。他麾下的两位朝廷辅宰重臣,一位是传统显学的代表人物——蔡熹蔡显阳;而另外一位,则是新锐杂学的代表人物——王放王牧北。单从这两位内阁大员的出身来看,就能体现出天佑帝构建北燕文官体系的整体思路:以传统显学以教化万民、以诸学杂说而治世理国。
    其实诸家学说之间,并不分高低贵贱,只是不同的几种工具而已。哪种工具的效果更好,就只取决于时下的社会大环境、与朝廷各级官吏的施政水平而已。对于北燕朝廷来说,王放此人纵然脾气火爆、不拘小节,然而却是一位学贯古今,文武双全的杂学大家。他所提出的国策与思想,充满了浓郁的个人风格,并不会拘泥于某一家时兴学说,也不会贬低那些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传统旧学,一切皆以实践效果为准绳。可以说如今北燕王朝这百花争鸣的文化氛围,便是王放一手建立而成的。
    如果说蔡熹是有志于入仕学子的座师,那么王放,便是天下之人的座师。即便是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工匠、商贾、农夫、女乐等等贱籍,都曾直接或间接的受过王放的恩惠。
    王放的影响力已然如此可怕,可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却仍然还是屡屡在蔡熹受伤吃亏;这其中尽管有着周元庆耍弄帝王心术的原因,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蔡熹、以及他身后儒府学派的整个梯队,是何等的牢不可破!
    话语权,就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历史经卷,也完全由他们来书写。身前身后之名,已然皆在仕子笔墨之中,普天之下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敢于无视他们制定出的规则呢?
    虽说蔡家也是鲁东路的名门望族,但他与圣人毕竟不同姓,却何德何能,竟可以扛起儒府学派的大旗呢?
    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南人更加注重族缘血脉;而北人,则更注重文化认同。打个比方来说,对于华江以南的人来说,如果两位陌生人之间是共同祭拜一家宗祠的老表,那么即便互相眼生的很,也会自觉的紧紧抱成一团,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可两位北人如果是未谋其面、只闻其名的远亲,就未必能缔结成利益共同体了。
    北地多战乱、江南少流民。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之下,便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际网络。换句话说,对于北地的儒府学派而言,选择扛旗之人的标准并不在于血脉与门楣;而是在于其人的道德品质与学术造诣;如果说的再功利一些,那就是看看门下三千弟子之中,谁能在朝廷的文官序列之中爬到最高的位置,那么谁就能立刻得到天下仕子之心!
    千百年来都处于此种氛围当中的儒府学派,自然也形成了一套如何给人区分等级的标准。用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来形容,也是再恰当不过了。无论是农夫还是商人、工匠还是武术家,至少在儒府学派的势力范围之内,则统统归于一类。且不论上古时期的圣人公,当初的治学理念究竟如何;但经过了千百年来演变至今,儒府学派的文人风骨,已然变成了臭不可闻的卑劣下贱。
    简单说来,鲁东路的各行各业,只要能与儒府学派搭上一丁点边,就一定要为这些莘莘学子的驾前任意驱使。有银子的送银子、没银子的出力气。而且即便不留余力的供奉香火,也完全无法进入那些圣人门徒的眼皮子里。想要打入他们的圈子当中,要做的努力可不仅仅是黄白之物这么简单!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糙人,也要按照学子老爷们的生活习惯,效仿那些浩如烟海的日常礼仪;把生僻书面词汇掺杂在日常交流之中,才能与那些学子老爷们谈上几句!
    如果想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一位有机会入阁拜相的仕子,那么其中所要付出的艰辛,一定不比修成天灵脉者轻松多少。这儒府学派虽不讲血缘关系,但他们却讲究家庭出身啊!如果其人是商人的儿子,即便考取了功名,吃上了一口君王禄米,也绝对无法进入文官体系的核心序列当中。
    燕京城紫金殿上的阶级壁垒,尚且如此牢不可破;那么对于儒府学派的自留地——西林城来说,岂不是更加的暗无天日了?
    刀疤男卢泰作为一个江湖人、一位顶尖的武学宗师、如果想要隐藏自己身份的话,去哪里又过不上安生日子呢?毕竟他是谛听的人,缺什么都不可能缺少银钱,何必来受这群文人老爷们的气呢?
    所以沈归判断,卢泰之所以身在儒府学派的大本营,更成为了护城兵的总教头,应该就是出自于谛听方面的授意。不过在这个武夫不如狗的西林城里,他卢泰纵然武术通玄,潜伏于此又能探听到什么了不起的消息呢?
    兴许是谛听想下一步闲棋、烧一铺冷灶,顺带多挑起一些内外争端,他们好趁势发上几笔国难财。
    可说到挑拨离间、蛊惑人心一类的小手段,这些个饱读圣贤之言的文弱书生,可个顶个都是谛听的祖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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