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庞青山,周身上下已经弥漫出凛然的杀意。他抬起一脚踹开靠在木墩上的尸身,又弯腰捡起常氏夫人的头颅,随手甩在了一旁。清理出了斩首台的空间之后,他这才将两道冷冽的目光,投向了首犯林思忧的方向……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身去之时,在围观百姓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低声喊喝了一句:
    “动手!”
    一声号令,群雄并起!
    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念书人”。诚然,此话颇有些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酸味,但江湖人大多都自幼失学,目不识丁,很难有机会接触写在书本上的大道理。所以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他们所奉行的处世规则,也历来都自成一脉。
    读书人若是走了一步大运,可以考得功名傍身;若是科考不成的话,去帮孩子开个童蒙、当个坐馆教书的先生,也能混回一餐温饱。可江湖人却大多都是手停口停的劳碌命,再加上常年生活在市井坊间、很容易会沾染恶习,也就连隔夜钱都攒不下来了。
    过惯了浪迹江湖、孑然一身的日子,自然也就生不出私心了。所以横向比较一番的话,说江湖人重义气、轻利益,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江湖人走的是虽然是四方大路,但从经济角度出发,也定然是哪里的富人多,就去哪里混日子。所以尽管南康王朝有过一次详尽的排查,但仍有如同朱掌柜一般的江湖人,在此地隐姓埋名,想要安然度过余生。然而林思忧的出现,却将这些“安善良民”,也彻底逼到了悬崖边上。
    如果说沈归的楚墨令,还无法约束已然退隐江湖的人;但予人恩惠极重的林思忧,却无法令他们故作不知了。这些江湖人,不懂得什么叫“等价交换”;他们只认“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老人常说,凡是那些被称之为“先生”的人,是万万不能加害的。因为凡是从事此种职业的人,在冥冥之中都有福报护身,如若伤之毁之、定遭天谴。
    当然,怪力乱神的事,姑且不去说它;可大凡被人称呼为“先生”者,只要自身技艺精湛、为人恪守本份,定能攒下一份厚厚的人情债来。
    而今日,便有三百六十名江湖义士,来还林思忧的人情债了。
    别看三百多人的规模并不寒酸,可他们大多都年过五旬,已经是三世同堂,儿孙绕膝的老人了。在这些人之中,有退隐之后,选择在江南道落脚的本地人士;也有刚刚得到林思忧被拿的消息,匆忙赶来报恩的外阜人。他们也并非不懂“人老不以筋骨为能”的道理,只是这林思忧的恩情,如果今日不报,恐怕此生都再无机会了!
    出于一个共同的目,这些老兄弟们便相约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等待事情可能出现的转机。然而直到庞青山将手中屠刀,转向林思忧之时;这些老江湖们,也已经做好了现身劫人的心理准备。
    不过就是劫法场而已,对这三百多位老江湖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众位江湖老义士,公推北燕狮子城的莫老镖头为首。如今他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响应;撩袍伸手解开了包袱皮,各自露出了尘封多年的趁手兵刃。
    莫老镖头的声音不大,在人群的重重包围之中,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来。这些拥挤在前方的围观百姓,只觉腰杆吃了一道推送之力;低头一瞧,只见一名白发老翁,虚架着一杆枣红色的长木棍,仿佛一条分海赤金龙相仿,拨打弹动之间,已然将漫无边际的人海,豁出了好大的一条口子!
    在他的身后,还有无数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翁老妪;他们手中也都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满面寒霜的尾随那名老者,一起向前方涌去。
    人群中的一位后生,指着其中一位手执狼牙锤的老汉,捅了捅身边的朋友说道:
    “嚯你瞧!怪不得人家说这姜,还得是老的辣!咱俩刚才都快被挤出脑浆子来了,也根本没能凑近几步;你再瞧瞧这位大爷,就凭他手里拿的家伙,谁还敢跟他挤啊?”
    无视人群之中的咒骂与推搡,这群江湖老义士们,仗着手里的家伙,迅速冲到了解忧军的警戒线以前。
    “嘿嘿嘿!我说你这糟老头子,拿根破木棍你瞎比划什么?瞧见爷手里的家伙了吗?你要是再敢往前挤,老子直接你打成马蜂窝!”
    刚刚一棍分人海的莫老镖头,低头望着解忧军卒顶在他胸口处的三眼神火铳,眼中充满了不屑的意味;然而他却并未开口还言,只是一抖宽大的袍摆,一枚闪烁着寒芒的金属枪头、竟陡然飞至半空当中!
    莫老镖头身形一震,胸口的火管被衣物荡飞;只听“咔嚓”的一声响动,枣红木棍与枪头合二为一,成为了一杆足有尺二长短的大枪!
    莫老镖头无视正在发呆的解忧军卒,挺枪在手之后双肩一阵乱颤、有腰身不动分毫,较起丹田之力,开口暴喝道:
    “破!”
    正在纳闷的百姓只听见一道犹如惊雷乍响般的暴喝,便见那名耀武扬威的解忧军卒,胸前绽开了一朵殷红的梅花……
    “各位老弟兄们,休要恋战,先救二萨满!”
    莫老镖头回头高声喊了一句,退步抽枪,迅速调转枪头,再次捅穿了另外一名神色慌张的解忧军;而他身后那群老义士,也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根本无需多言,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那些拿着长家伙的人,迅速扑向了视线范围内的解忧军;而那些拿着重武器的人,则各自站定了有利位置,生生隔出了一条安全通道;余下之人全部手执短兵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林思忧与庞青山,混不惜命一头扎了过去。
    眼见公审会场乱象横生,身为主审官的于浮生,展现出了南康顶尖官僚的良好心理素质。他既没嚷、也没闹,连屁股都没从座椅上挪动分毫;只是用一种讽刺的目光,望着那群“聊发少年狂”的老人,不咸不淡的对庞青山说道:
    “庞将军,看来解忧军的名号,也不过如此嘛……”
    有道是“遣将不如激将”!才刚刚大出风头的庞青山,如今脸庞已经涨成了猪肝一般。他用怨毒的目光,望着为首那名挥舞着鬼头大刀的老翁,随意丢开了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林思忧。
    他将手中雁翎刀一转,双手握紧刀柄,刀尖虚垂在自己的右脚旁边,蓄势以待……
    那名拿着鬼头大刀的老翁,本是三晋地面的一位悍匪出身。当年他的重病卧床的老母亲,便是得了林思忧的恩惠;不但治好了卧床多年的腰疾,更平添了七载有质量的阳寿。然而此等救母天恩,多年未曾有机会报答。所以他此番前来,自然要一马当先了!
    “林恩公莫慌!“老西儿”来救你了!贼子看刀,嗨!”
    庞青山望着那一记势如奔马的劈斩,并未展现出丝毫的凝重。他只是左步向前踏去、腰间顺势向左上方斜挑、右脚掌踏地借力,运起浑身的劲道,轻声叹了一句:
    “给我……破!”
    一个“破”字出唇,一斜挑、一下劈的两柄大刀、成功在中途接上了刃!一阵刺人耳膜的金铁交斥声音传来,那名年过花甲的三晋老匪,便被庞青山连人带刀、斜斜斩为两段!
    华禹人常说,他们三晋人,打娘胎里就会做生意。可是对于这位自称“老西儿”之人来说,林思忧对他娘亲的恩情,与他报恩所付出的代价,显然是不相匹配的……
    然而“不计较”这三个字,也是江湖道一大典型特征。
    其实林思忧也早就不记得,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了。就连曾经名震江湖的“朱枪北客莫四海”,她也记不起双方究竟有何恩义可言。然而就是这群几乎是太爷爷辈的老人,竟然从天南海北齐聚建康城,并且豁出性命、提着脑袋,来劫自己的法场!
    这感情上一冷一热的变化,也成功冲破了林思忧的心防。
    “翅顶子付了点,并肩子的松人!(官军早有埋伏,江湖道的朋友,赶快逃命去吧!)”
    正在不远处枪挑解忧军的莫四海,听了林思忧的喊话之后,枪杆一崩一砸,再次击飞两名敌人之后,豪气十足的回了她一句:
    “嘿,点子粘上了手,滑不开了。(已经被人缠上了,逃不脱了。)”
    而庞青山,则无暇审问这两句黑话的确切含义;只因为那名拎着狼牙锤的老头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近前……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这名手执狼牙锤的老者,冒着烟的倒飞出去;而庞青山也将滚烫的三眼神火铳往身后一扔,同时放声喊道:
    “将士们,把口袋给我扎紧了,一个都不能放跑!”
    一声令下,由打远处湖边密林,迅速走出了五百名手执天机弩的解忧军;而他们赶到战场之后,并未迅速加入战团,只是远远地扎起了一个口袋阵而已。
    如此一来,两批人马的兵力差距,便被再次拉大!

章节目录


马过江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溪柴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溪柴暖并收藏马过江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