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归根结底,以律法为唯一准绳这种社会运转体系,并不是关北斗的原创思想。早在上古先秦时期,此道的先驱者们,便已然完成了其初期构架,而且还通过实践的方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然而上古先秦王朝,才仅传了两代帝王、度过了十四个春秋,便已轰然倒塌。
    一个王朝也好、一个组织也罢,导致兴盛与退败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但纵观历代史家学说,论及先秦王朝灭亡的原因,最主流通用的观点便是四个字:
    严刑峻法。
    所以关北斗理想当中的依法而行,也早已有珠玉在先;而换一套社会规则、就能开创万世不朽的想法,也定然是他的一厢情愿罢而已。归根结底,世道是否太平,其实与遵循儒墨法道还是纵横阴阳,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这些学说理论,本就是由人来创造的!
    人,天生带着缺憾而来,又如何能成就所谓的“完美世界”呢?
    可笑的是,关北斗会对华禹大陆的纷争感到厌恶,想要改天换地,也并不都是出于悲天悯人的善良、或是地灵脉者必须肩负的责任。真正的主要原因,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动机,其实就来自于他自己的性格缺陷:完美主义。
    关北斗自幼在风景如画的玄岳山悟道、后又得“地灵脉”加身;所以在他推衍天象、观星定盘的过程之中,自然就被那浑然天成、完美无瑕的天道气象、所深深震撼折服、并趋之若鹜……
    抬头看天、宁静高远;低头看地,一片狼藉。这就犹如平日看惯了美女,再看普通的妇人,也会觉得对方格外丑陋;而看惯了完美无缺的天道气象,再看不堪入目的凡人纷争,也会显得格外的肮脏愚蠢……
    不知不觉间、本该崇尚道法自然的关北斗,心中却抱定了“人性本恶”的念头;有了这个思想萌芽、自然也就与上古高贤的法家理论不谋而合。于是,南康王朝的律法基础,也就萌发了枝丫。
    几十年过去,关北斗与宋行舟这对志同道合的朋友,栽下的那一株幼苗,已经长成了一片参天大树;那陌生而繁茂的分枝,在今日也将他这个“南康律法之父”,深深裹缠其中。
    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树林子里放风筝,他关北斗被绕住了!
    回到沈居“借出”的宅院以后,深受作茧自缚之苦的关北斗,差点没把头皮挠破!如今的南康律法已经发展的相当完备,就算是再聪明的人,想要合理合法的钻个空子,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的话,那些以此为生的状师团们,还能开出那么高的价格吗?
    入夜时分,黑狗正埋首伏案、汇总着谛听探子收集而来的零散消息;耳听得一阵铜钱声音响起、他抬头看了看正在爻卦问卜的关北斗,随口说道:
    “三哥啊,不用这么麻烦。这前有车后有辙、一会我再走一躺陈府,不就都解决了吗?”
    “哎,我的傻兄弟啊,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陈庆泰和黄靖,也不能同日而语。不过经你这么一说,倒是也提醒我了……走,我们现在就去陈府拜访!”
    “不用那么麻烦,您在家等着就行,用不着半刻钟的功夫我一准回来。”
    “哎……杀一个陈庆泰容易,但我总不能亲手毁了“南康律”吧。所以咱们去陈府也不是找麻烦的,我只是想和他打个商量……”
    黑狗一听就急了,直接甩出了手中的笔,怒气冲冲的拍着自己面前的卷宗说道:
    “三哥,他陈庆泰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您去跟他商量?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唯恐族侄篡位夺权、竟对自家晚辈下毒,而且事后还霸占了侄媳妇!光是这档子事,他死上一百回都不算冤枉!再说说那个黄靖,暗中与中山路的顾氏夫妇勾结,走私太白山的金贵药材,交过一文钱的商税吗?这笔帐算下来,也足够换黄家两口人的脑袋了!这样的狗贼本就死有余辜,杀也就……”
    从这话的语气当中不难听出;黑狗虽然跟随关北斗多年,但他骨子里仍然还是一个“老派人”。他跟随关北斗,为的是知恩图报;他越过律法的审判,自私入府杀人,却觉得天经地义;这样的想法,也是最典型的豪侠作风;与关北斗理想当中的“新世界”,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的两条路。
    而关北斗听完之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即便你说的都对,可你有证据吗?”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黑狗,瞬间就被问愣了。的确,他们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虽然都是铁一般的事实;但黑狗手中既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就连他探听此事的手法,也根本就见不得光!在南康的律法体系之下,红口白牙是咬不死人的,就更别提去三法司打官司了!
    “……哎,要不是因为手中无有实证,你以为他们能逍遥法外吗?黑狗啊,既然这是咱们定下的规矩,咱们就得第一个去遵守它。假如做不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那么咱们建立的南康王朝、与北燕、幽北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经关北斗这么一说,黑狗也低头表示受教、又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您还让我暗杀黄靖……”
    “那能一样吗!陈庆泰那条老狗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人家闽江人的家事!而黄靖虽然只是贪恋钱财,但他也做出了勾结敌国……”
    “行了三哥,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一会到了陈府,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总行了吧?”
    谛听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一刻钟之后,光着膀子、做市井脚夫模样的黑狗,赶着一架毫不起眼的骡子车,停到了陈府后门。
    陈府的管家陈福,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他是陈府的家生子,如此年轻便可以担任总管之职,也是接了他亡父陈大年的班;虽然他还有些年轻人的毛躁未去,但胜在对陈家极其忠心,性格也甚得陈庆泰的喜爱,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半个儿子。
    如今黄靖尸骨未寒、陈福自然也不敢大意。今夜他准备加派三队人手护府,更额外雇佣了两家镖行的镖师护庄。之所以会如此谨慎,也是唯恐关北斗故技重施、会派人前来刺杀陈庆泰。
    “弟兄们,天可黑了,都给我精神着点……”
    砰砰砰砰砰砰……
    陈福才刚喊了半句、便被后院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话语。这声音急促而剧烈,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刺耳,听起来令人心浮气躁,虚火上蹿。
    陈福自幼生在陈府,虽是下人之子,却也算是半个少爷的身份。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明白礼数,也就非常厌恶那些不懂规矩的糙人。单从这阵急促的敲门声中就听得出来,外边叫门的家伙,准不是个体面人!
    正常来说,文人敲门,一般都是先轻咳一声,随后上前轻轻拍动三下门环,或是以指关节轻轻叩打两下门板;而武人叫门,通常也都是“咚咚咚”砸上三下,然后扯着嗓子自报家门。
    而这种急促而纷乱的节奏,与棺材上盖的锤子声极其相似;所以只在给本家报丧的时候,才有人敢用这样的叫门方式。
    “敲什么敲?懂不懂规矩啊?大半夜的报丧呢你?滚蛋!”
    陈福今年才三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而且纵观整个南康王朝,除了关北斗之外,也没人比他家老爷的身份还高,自然就不用给任何人好脸色看了。
    “砰!”
    黑狗心里本来就堵着一口气,要不是关北斗拦着,他想进这间院子,哪还用得着敲门呢?如今听府内之人嘴里不干不净,气得他直接飞起一脚、将后院门整扇踹开!
    其实,黑狗这就是典型的“乌鸦笑话煤”、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要不是他先“楔棺材”似的砸人家院门,陈福又焉能恶语相向呢?
    闽江陈家不愧是南康王朝的头等大户,门板的质量就是过硬!经黑狗这怒气冲冲的一脚之后,左右两扇院门仍然紧紧锁在一起、并一同拍在了地面上,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巨响。
    明知屋中有人还要踹门而入,这种“砸明火”的行为,无论是东西南北,都是死路一条。
    “剁了他!”
    陈福虽然听过黑狗的名声,但并不认识黑狗本人。如今一见有人踹门而入,认定了关北斗的人,上门来找晦气的;连问都没问,直接一摆手,几名看家护院的庄丁与镖师,便手执利刃冲上前去、刀刃直取黑狗的要害……
    反正他们入室行抢,杀了也是白杀。
    而黑狗见这群镖师一拥而上、嘴角也扯出了一抹森然的微笑;他伸手捡起门边上倚着的顶门杠、在门框边上磕出了岔口,也直挺挺的迎了上去。
    噗噗噗三声过后,三名护院的镖师胸口同时露出了三个大洞;而黑狗也随手扔掉那半根挂满了碎肉的断木棍,斜着眼睛看着陈福:
    “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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