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季尚书是靠着专业技能过硬,才得以随蔡熹入仕。当时蔡右相是想以他作为试手、看看能否改变文人集团把持朝政舆论的窘境。
    可没想到季霖攀附蔡熹的尾羽扶摇直上以后,很快便被文体集团的收编同化,并且还给这个老泥瓦匠,寻了一个体面的出身、封了一个文人的表字;没几年的光景,季霖便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职业官僚!
    蔡熹的试手,也彻底宣告失败。
    世人多言“见财而忘命”;但实际上来说,凡贪财之人,则必定惜命。自打济水城的消息传回燕京以后、季霖便对儿子的真实意图心领神会,并且与之遥相呼应。虽然对于季家父子来说,给太子顶雷,乃是求之不得的进身之阶;但要为之付出性命与名声的代价,那么此举也就变的毫无意义了!
    因为只要名声一坏,日后太子登基坐殿、就有足够的理由“赖”下这一笔人情债了!
    所以,此时季尚书携满门男女老幼、在自家府上待罪,就是为了做出一个忠臣清流的姿态,给天佑帝留下一个体面的台阶。毕竟眼下的季家手握工部、更横跨蔡熹与太子两党;虽算不上是什么顶级门阀,但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谅那个饱受相权欺压多年的天佑帝、也只有就坡下驴这一条路可走!
    然而,没想到今次的天佑帝,放着已经铺平垫稳的梯子不下、反而采取了最极端、最激烈的处理方式!护卫紫金宫的御林军,属于军中编制;而四名内监,则属于御前之人;而刚刚得以晋升的罗源罗知府,又属于典型的文官序列。单凭这个阵容来看,局势已经十分明朗了。
    这说明陛下欲灭季家满门之举,已经得到了两名丞相的首肯与妥协!
    陛下的口旨、不是由内阁发下的中旨,连起居注上都不会留下底子!也就是说,自以为深耕多年、已然树大根深、朋党成群的工部尚书季霖,面对陛下猝然挥来的屠刀,就连一声冤枉都喊不出来、更别提兴风作浪、抵死抗争了…
    当绝对的暴力扑面而来、任何心机智谋都会失去光彩。
    事情的发展如此出人意料、又附带着浓郁扑鼻的血腥味;直接将这个原本胆子就不大的老匠户,惊得是血气冲顶,当场昏死过去!
    近二十年来、燕京官场向来以扯皮为主;虽暗流不断涌动、却少见血腥;似这般悄无声息的灭掉一名二品部堂满门,根本就不是天佑帝怀柔宽仁的风格,也难怪季霖会彻底崩溃。
    然而,那四名内监、却显然没什么耐心等他缓醒过来;其中那名身份最高的中年内监、回头对二十名御林军摆了摆手:
    “来啊,伺候尚书大人高升,为诸位内眷敬酒!”
    自古皇帝赐死臣下、皆是武将鸩毙、文官赐缢;而今日周元庆的口旨乱了规矩,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一名老更夫“偶然”路过尚书府;他见大门虚掩、担心有贼人入户、便上前扣了扣门环;等了半晌,见无人应答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探进头去张望……
    只见前厅花园满地死尸,正厅的房梁之上,还吊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老更夫见状“大惊失色”、没命似地跑到了衙门口,向罗知府报告去了……
    与此同时,御书房中的两位阁老,已然离宫回府;屋中唯有有太子周长永、奉召前来侍驾。
    “朕来问你,季家父子是不是你的人!”
    “不!他们是父皇的人……”
    啪!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元庆便抡圆了抽出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了太子的左脸之上!这一巴掌真可谓势大力沉、立刻将已然年过四旬的周长永、抽得原地转了一个圈,随后“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有罪……”
    “你做了多久的太子?”
    “回父皇的话,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等不及了吧?”
    “不!父皇英明神武、宽厚仁慈、实乃古来罕见之圣君明主!儿臣自知论才论德、远不及父皇万中之一!故儿真心期盼父皇青春永驻、寿享万载,儿也期望能永侍御驾之前,效自身微博之力。”
    听了这一番官样文章的回话、周元庆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伸手捏住太子略有发福的下颌,抬起对方的面孔,仔细观察了半晌……
    “儿啊,你四弟欲以三晋之兵为基、拥兵自立的谣言,你可曾有所耳闻?”
    “回父皇,儿臣是父皇的儿子,四弟也是父皇的儿子;儿臣自问对父皇绝无二心,料四弟也定然如我这般。至于那些市井街头的风言风语,不是那些升斗小民风闻言事、便是秦地叛军的离间之计,父皇万万不可轻信谣言,儿臣愿以头颅为四弟作保!”
    听了这一番兄弟情深的话,周元庆抚摸着他脸上那枚血红的巴掌印,再次陷入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炮制这等谣言呢?”
    周长永听闻此话,极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与神情;待自以为恢复平静之后,这才无比沉稳地开口否认道:
    “此等手足相残之恶事、儿臣从未做过。”
    “太子啊,赤乌的探子,已经将消息来源查了个水落石出。经手之人几乎尽数落网,现在就押在天牢之中。”
    “如此甚好,儿臣愿与贼子当面对质!。”
    “你的意思是,是你四弟授意赤乌的探子,勾结王左丞,编造流言试图栽赃于你?”
    “儿臣从不作无端之揣测。”
    听完这一番话,天佑帝又注视着周长永那古井无波的脸,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周元庆“腾”的一声站起身来,抬脚便朝着跪在地上垂首不语的太子,疯狂踹去…几脚踹下来、太子那早已跪麻的双腿一歪,整个人也顺势躺倒在地,任凭天佑帝反复蹬踏,始终一言不发……
    “孽障!你现在就给朕滚出宫去;以太子的身份、为季尚书扶灵送行!”
    没过多久,工部老尚书季霖、不耻长子季勤叛国投敌之举、携全家留书自尽一事、已然传遍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傍晚时分,哭到双目通红的太子周长永、亲自扶棺相送;丧事规制极高,已近乎于国丧之礼。
    此时此刻,王放正坐城南的一家小酒馆中,与老掌柜共饮一壶劣酒;待一名毫不起眼的小伙计飞奔进来、俯首几番言语之后,王放长叹了口气,对老掌柜说道:
    “咱们这为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了,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帝……”
    “营正,慎言啊!”
    “啧啧啧……太子出面给季瓦匠扶棺材,那他们季家满门就算是白死喽……”
    “营正,您喝多了!我这小酒馆可早有规矩,不谈国事啊……”
    “就你事多!去去去,给我切一盘牛肉,要腱子肉啊!”
    与此同时,蔡府之中,也刚刚走出了一名书商。而额头伤口已然处置完毕的蔡熹,此时正坐在书房之中,抱着自己的小孙儿,脸上满是农家老翁的慈祥,不见半分丞相之威。
    与他对面而坐之人,乃是一名清瘦的老儒生,年纪大约在六旬开外,正是北燕王朝的银库管家——户部尚书,程谊程友龄。此时,他伸手将一纸书单,放入烛火下引燃,随即扔在了脚边的铜盆之中,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陛下、胸怀广大,能容天地万物,令老朽心生敬仰……”
    蔡熹继续逗弄着他的小孙儿,同时也开口回应老友的感慨:
    “友龄啊,这次你可就看走眼了。陛下的宽恕,对于太子来说,可是祸非福啊!友龄贤弟,你为人面冷心热、骨子里颇有几分侠气,易受情感牵累;再加上你与太子同部为官,平日来往不浅、更有半份师徒之谊。在眼下这个时候,你可要牢牢把握分寸、以免踏上季霖的老路啊……”
    程尚书疲惫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但当他抬眼望着虎头虎脑的蔡家小少爷,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孩子长的,真可人疼!跟安国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啊孩子,不知你长大之后、是喜文还是好武啊?要是你喜欢学文的话、程爷爷教你玩算盘珠子,好不好啊?”
    “有龄,听我的话吧。在天下大定之前、还是离太子远一些为好。”
    “哎……方才你也说过,我与太子同在户部为官十数载,更有半师之情……罢了罢了,不顾老的我也得顾小的……明日开始,我称病不朝也就是了。户部的事……”
    “都有我呢!你养上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哎……也只好如此了……”
    正如王放与蔡熹、包括天佑帝所表现出来的一般。太子周长永树大招风、眼下又正值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行为想法,甚至也包括他的关系圈、人脉网,虽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春风化雨;但实际上,却时刻都暴露在烈日之下,毫无秘密可言……
    眼下周长安正在前线浴血厮杀、而他为了防止“功高震兄”的状况出现,在后方造谣生事、离间父子之情、君臣之义;似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已经触碰到周元庆的底线了!
    而周元庆心中所恨,也并并非是太子恶意造谣、中伤手足;而是他判断时局的眼光,实在是太差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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