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军带来的这批巨型投石机,与秦军、神石军手中的下等货截然不同。这是天机工坊的第四代产品,古往今来从未曾在华禹战场出现过的。这种投石机的手稿,包含了冶金熔炼、铸造镶嵌、算术地质、力学原理等等工艺与技术,可谓是集诸家“奇技淫巧”于一身的具象化产物。
    不过,天机工坊的名头虽响、却也只是集合了诸多能工巧匠的综合工坊而已,暂时也还不具备超脱于时代框架的底蕴。以现有条件而言,想要增强攻城器械的威力,就免不了要加大自身的规格与重量;而想要发挥其应有的巨大威力,不但要在运输养护、拆解复装方面,面临严峻无比的考验,最少需要三百人左右的后勤团队,为一架投石机提供专门服务。
    不过天机工坊的品控,还是非常有保证的。所以刚刚听闻奏报的庞青山,还以为只是一两架出了问题,根本没想到这次意外,竟然严重到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这位传令兵大惊小怪、连滚带爬,已经算的上沉着冷静的了!
    待庞青山策马奔至战场东南观阵,只见那一架架直冲云霄的巨型投石机,已然化作了一堆堆矮矮的木冢;在残骸堆积的废墟之下,尽是辅兵们留下的血肉残肢,与正在哀嚎求救的垂死之人,令庞青山不敢上前,只能眼含热泪,强行扭过了头去……
    且不说袍泽弟兄之间的深厚情谊,就这些负责操作攻城器械的一等辅兵们,可都是经天机工坊的顶级大匠师、集体培训之后的专业人才!每位一等辅兵,都是南康朝廷用真金白银生砸出来的技术兵种!
    不过,情况如此恶劣,至少也能说明一个问题:今日之祸并非偶然、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么多架投石机一同塌架,至少说明了组装拆卸、调校填装这种基本流程之中,这几千人是不可能会犯下同一个错误的……
    这究竟是这么回事呢……
    还未等庞青山猜想出一个合理的结果,一名哨骑兵已然飞马而至!一见躲在远处眼含热泪的庞青山,他仓惶地滚下马来,来不及呼痛,立刻开口嚷道:
    “庞帅啊,可了不得了!您快去霹雳战车阵看看吧,哪边可出大事了!”
    庞青山茫然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朝着西南侧霹雳战车阵望去;只见城南方向的天空之中,仿佛正有一条身体粗壮的“黑龙”乘风而起、扶摇直冲九重天外!
    排兵布阵是一门学问,好在也难不住名门之后的庞青山。他将投石机安排在东南方向,就是为了在打击城墙守军的同时,尽量保留燕京城的经济与仓储中心;而霹雳战车阵在西南,则是居于城西的门阀豪绅,乃是南康新世界的最大阻碍,若是能一把火烧了,日后倒也省去了扯皮的功夫。
    可远处这条冲天而起的“黑龙”、乘风之地,却显然在城墙以外……
    庞青山右眼狂跳、心中不断抽搐扭曲;额头冷汗迭出,只觉得脚下也根本没了根底……他下意识地翻身上马,可连跳了三次,却终究还是从鞍韂上滚落在地,大胯差点没被自己毛手毛脚的动作,给生生拽开……
    等二人跨上马背,跌跌撞撞的奔到了西南方向之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霹雳战车阵,已然化作了一片火海;这里的数千名一等辅兵,也变成了一道道不断跳跃的火苗,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溃兵……
    一个须发皆焦的老兵,一头撞上了庞青山的驽马;他抬起头来、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立刻咧开大嘴,无声无息的哭诉起来:
    “庞帅啊……我们得了中军的旗令,就马上点燃了霹雳神火弹、又照旧斩断了勒弦……可这斧头一落,阵中有六架霹雳战车,竟然齐刷刷散了架子!那一颗颗引燃的神火弹,落在地上四处乱滚……几声炸雷一样的响动,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啊……”
    庞青山听完了全过程、只觉眼前一黑、腰杆一松,身子软塌塌的吃不住劲力,直接从鞍韂上滚落在地;然而,他的右脚还被马镫紧紧锁扣,连带着他的右半边身子,一同拍在地面上,结结实实的砸出了一声闷响……
    由于动作太大,那匹壮年驮马受惊而逃;就这样拖着浑浑噩噩的庞青山,向前疯跑出了十几步远,才终于被匆匆赶来的哨骑兵,紧紧套住了马颈……
    有的人见了血腥,立刻就会惊慌失措,大吼大叫;严重一些的人,还会当场昏厥、或呕吐不止;不过也有的人,见了血腥,反而能从混乱的情绪之中挣脱开来,换回理性思维开始思考解决方式。
    而且,最有意思的是,这两种完全背道而驰的反应,还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如今,庞青山被战马拖出了一身的皮外伤,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头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没事,你们俩也别在我眼前晃了!明摆着,这场火已经灭不掉了,也省的白费劲了。你,去带人把轻伤的弟兄,抬到后面去歇息包扎,没事的弟兄,都给我拉到中军,守住了本阵!另外,你现在就去通知廉将军,做好决战的准备,有什么家伙全都拉出来,一会我会亲自去中军督战,正式对燕京城发起决死总攻。”
    天机工坊的产品,的确威力惊人、巧夺天工;但无论是刀枪铠甲、还是硬弩强弓、甚至是造价不菲的火器雏形——三眼神火铳,包括解忧军最后的那点家当,却都不是天机工坊的原创产品。
    然而天机工坊,却也不仅仅只有拾人牙慧、翻人家垃圾桶的能耐!
    古往今来,华禹大陆的历史上,曾出过两名地灵脉的顶级大匠师;这二人不但生于相同的时代,在匠人的技术领域之中,也是互有所长、不分高下。
    其中一位大贤,便是墨门的开山始祖,也就是沈归的“师祖宗”;而祖师爷一死,墨门内乱,一门传三脉;留在先秦王朝的秦墨一脉,便继承了墨门机关术的全部衣钵。
    至于先秦始帝背信弃义,在一统天下之后焚稿灭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其实,那被始帝视为战争火种、离乱根苗的机关术,对于墨门的开山祖来说,只是达到他最终理想的一个工具,只算得上是“微末小道”而已。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墨门先祖的毕生夙愿,乃是一桌名贵丰盛的宴席;那么机关术这门小道,就只是席面上的一双筷子罢了。
    而另外一位上古大贤,也就是天下匠户公认的祖师爷——公输子。比起心中另有所图的墨门先祖来说,公输子则是更加纯粹的一名工匠。而他精研的技艺门类极其繁杂,涵盖了泥瓦、竹木、金铁、农具等各种领域;比如说战场上的楼车云梯,水战接舷的拍杆长钩;包括已经应用于各种民生领域的滑轮与转轴,都是他老人家千百年前的发明创造。
    这二位上古大贤,在专业领域方面皆有建树,设计理念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这两位同道大贤相知相识、又共存于世,年纪辈分、手艺技巧又不分伯仲;要么,就会成为交心换命的挚友知音,共谱一曲伯牙遇子期的高山流水、千古佳话;要么,就会成为一生中最大的宿敌,彼此摩擦不断、争执不休,文戏武唱,来上一处你死我活的楚汉争雄…
    二人的根本矛盾,其实在于双方对待技艺的态度,有着本质上的分歧。公输子将技术与手艺,视为此生至高的追求,也真的为其奉道终身。可墨门先祖,却只视其为一种工具,心中另有宏图伟愿。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的公输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墨门先祖的成就、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事实。在他看来,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业余爱好者”,凭什么与终生奉道的自己并列,更被世人混为一谈呢?
    墨门祖师那是什么暴脾气?政治主张就是六亲不认,谁不服就打到谁服的狠角色;自己没事,还得去找点闲事管管;更何况公输子已经骑到墨门的脸上了!
    于是两位上古大贤,便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谁都不待见谁。而这两门可以惠及民生、推动历史进程的精湛技艺,也由于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所牵绊,始终都未能合而为一。
    直到南康划江自立,谛听通过各种手段,聚敛了巨额财富;更以此为本钱,网罗了普天之下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与遗落在五湖四海的手稿孤本,着手组建了这一座天机工坊。
    从此,公输子与楚墨的独门技艺,合二为一。
    这一步棋的确耗费慎重,却也是不可或缺的核心力量。谛听想要重塑河山、涤荡俗世,就需要一批划时代的武器,助本身实力不强的南康军,横扫六合八荒。而对于天机工坊的匠师们来说,除了更加安定富足的生活之外,他们心中都渴望着参悟并融合两位此道先贤的独门技巧,最后将其融为一体,发扬光大,并传于后世子孙……
    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战场上的金戈铁马、金殿上的政局党政、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市井百姓的柴米油盐,同时存在于华禹大陆之上……
    几枝花朵同园绽放,又互不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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