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行政区划分为州县乡里四级,泰山以东地势大体平坦,平卢治州所在之地青州,更是沃野百里。州城外农田密布阡陌纵横,各乡各里的村舍十分密集。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近几年来,平日这里总是一派农忙的景象,有劳力的人们荷锄而出荷锄而归,到了秋日,丰收会保证他们一整年的丰衣足食。
    然而现在,青州城外的农田已经面目全非,长势正好的庄稼被践踏摧残,零落成泥,跟杂草已经没什么分别,燃起大火的乡里村舍里已经没有人,大家都逃到了城里避难。
    方圆数十里之内,除了荷甲带刀的甲士,往来奔驰的游骑,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连绵十数里的军营。
    那是宣武军的军营。
    宣武军刚到青州城外,虽然还在准备攻城的状态中,但方圆数十里都落入了他们的控制范围。无论是道路还是要地,都已经没有平卢军的身影。
    偌大的州城成了一座孤岛,要以微弱的力量,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
    城楼前,数名官、将聚在一处,正在观望宣武军热火朝天的大营——彼处正在赶制攻城器械。
    青州官、将以一名文官为中心,这位面阔眉正的中年男子,现在是这里品阶最高之人,曾今被兴师讨伐河东的安王,在临行时赋予节制整个平卢的大权。
    节度使府掌书记崔克礼。
    此刻崔克礼正微微皱着眉头。
    他向来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过于严苛,或许是心中总有一些事关苍生江山的忧思,而这样的忧思又太大了些,尤其是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所以肩头的担子总是很重,让人很难喘口气,便也很难轻松下来。
    “宣武军号称二十万,实则不过十万之众,但现在整个平卢也不过有守军两三万。青州作为治州所在之地,防御是重中之重,但也只有八千骁勇。以八千对战十万,将士们需要以一敌十。”
    说话的是青州守将王治,一个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的魁梧汉子,出自青州王家。
    在李晔初入平卢收服青州各大家族之后,这位沙场宿将从起初的不被重视,后来逐渐被李晔认可才能,委以重任,现在俨然已经是平卢军中有数的大将。
    崔克礼知道王治这番话的意思:青州城不好守。
    当然不好守。
    汴州距离青州距离不近,宣武军发兵来攻,沿途的藩镇州县无不四门紧闭,并未有人出面阻拦,任由宣武军借道而过。
    十万兵马得以长驱直入,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那些藩镇节度使、州县主官,并不是不畏惧安王权势了,而是正面临大修士给予的生命危险。
    崔克礼回应道:“本官已经传令各州,让他们发兵来援。稍后本官会安排人手,组织城中青壮协防,同时征召各个大小家族以及江湖上的修士,令他们上城帮助守军。将军只需固守三日,本官可以保证,能给你两千修士,三万青壮。”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王治抱拳应诺,精神稍振:“有掌书记鼎力相助,青州可以一战。三日之内,末将就算战死城头,也绝不会放一个敌军入城!”
    崔克礼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
    王治带领众将下去巡视城防,崔克礼还在城楼未曾离去。
    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一个身着布衫、气质文雅而出尘的青年儒生。
    见周边再无旁人,青年儒生轻笑道:“十万大军围城,势必控制要道阻隔援军,而城中青壮就算再多,也无法跟精锐甲士相提并论,江湖修士就算戮力杀敌,也不是军中正规战阵的对手。青州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岛,要以微弱的力量独对强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崔克礼应该对这个众人陌生的男子很熟悉,听了对方的话,他都没有回头去看对方一眼,“天下本就少有容易的事。”
    儒生道:“那么师兄运气不错,因为眼下恰好就有一件。”
    崔克礼:“哦?我怎么没发现。”
    儒生:“师兄博学多识,智谋万千,总该知道,任何一件困难事情的反面,对应着就有一件容易的事。”
    崔克礼:“容易的事,做起来总是索然无味。”
    儒生:“可有些不容易的事,做起来就会没命。”
    崔克礼:“青州战事在安王归来之前,的确凶险万分,但只要安王回援,攻守便会易行,难易便会对调。”
    儒生:“只怕青州城支撑不到安王归来。”
    崔克礼:“不去尽力尝试,又怎知结果?”
    儒生:“师兄难道不知,智者当有先见之明?”
    崔克礼冷笑一声,他脸上的耐心之色已经消耗殆尽,他回头看着自己这位同门师弟,语气已经称不上和善:“看在同门的份上,这次我允许你活着离开。”
    儒生仍是笑道:“对待同门师弟,师兄现在的语气可称不上和善。”
    崔克礼:“我从不对敌人和善。”
    儒生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声音也变得低沉:“师兄莫非以为我是朱温的说客?”
    崔克礼冷冷道:“难道不是?”
    儒生摇摇头,正色道:“我这回来青州,是奉先生之命。”
    崔克礼稍感错愕,对方之前言语之中的意思,尽是让他弃守青州城,这当然是对朱温有利的事。而他很了解自己这位师弟,对方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他沉声问:“先生意欲何为?”
    儒生道:“先生的志向,师兄应当知晓,因为那从来都没变过——匡扶天下,解黎民之倒悬,为苍生谋福祉。”
    崔克礼:“儒家士子,皆是如此志向。但通往志向的路并不止一条,志向并不代表选择。”
    儒生:“难道师兄以为,儒家选择了朱温?”
    崔克礼:“这不重要。”
    儒生:“重要的是什么?”
    崔克礼:“重要的是,儒家没有选择安王。”
    儒生却摇摇头:“相反,我认为这并不重要。”
    崔克礼:“重要的是,我已经选择了安王!”
    儒生怔了怔,随后寒声道:“师兄莫非要忤逆先生?不尊儒家之令?师兄要叛出师门,做大逆不道之人?”
    崔克礼冷笑不迭:“我很好奇,先生为何认为安王不值得选择?”
    儒生沉眉敛目,声音锋锐:“儒家要的,是辅佐新君,成就真龙大业。而现在大唐国运已经消散,安王注定无法实现中兴之志,跟着他岂非是自取灭亡?”
    “一派胡言!”崔克礼一佛衣袖,愤然转身,他看向城外宣武军大营,眉眼渐渐蒙上了一层寒霜,他停顿了片刻,“看来,在安王与朱温之外,先生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
    儒生道:“儒家当然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最适合儒家的选择!”
    崔克礼嗤笑道:“所以你劝我放弃青州,无非是想害安王。”
    儒生理所应当道:“安王虽然注定无法中兴社稷,但眼下毕竟势力最为庞大,儒家需要安王基业覆灭,让北方再陷混乱。如此,儒家选择的那方诸侯,才有足够多的时间聚众成势。”
    崔克礼:“所以你们宁愿北方百姓,再度经受乱世兵祸之苦?”
    儒生道:“比起昏君继位,施政不仁,会给天下百姓带来的灾难,一时之痛,自然是可以接受,而且必须付出的代价。大礼不辞小让,师兄应该明白才是。”
    崔克礼点点头:“那你为何还不走?”
    儒生愣了愣:“师兄此言何意?”
    崔克礼:“道不同不相为谋。”
    儒生终于愤怒,他禁不住质问道:“师兄当真要大逆不道,背叛先生,背叛儒家?师兄选择必败之人为主,便不惧身死道陨?!”
    面对如此质问,崔克礼眉宇间的寒霜反而渐渐消散,因为他的目光,已经从宣武军大营,移到了被毁坏的庄稼、燃烧的村舍上,他的眼眸渐渐被哀愁痛苦所充斥。
    他心头并不平静,但他的声音很稳,他道:“通往终点的路从来都不止一条。乱世当道,上到儒释道兵,下到修士书生,每个人都面临选择,比太平盛世多得多的选择。或许人生就是选择,而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接下来的人生,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那便是坚持。”
    他的眼神渐渐悠远,他的声音徐徐低沉,透露着厚重沧桑的力量,明练洞达的智慧:“或许我的肉身不能抵达终点,或许我的志向会在中途湮没,或许我精疲力竭也走不出黑夜,注定了看不到狂风暴雨之后的彩虹,会倒在泥泞的道路上,只能做一个死在路上的人。”
    “然而天下有志之士不止千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生都到不了终点,志向得不到实现。便是死的时候,也只能默默无闻,没有伟岸悲壮的背影,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豪迈也不会被记载于青史。然而这才是真正的青史,在一个个光辉显赫的名字与功绩下,隐藏着的普通人的青史。”
    “我崔克礼不过七尺之躯,或许没有天眷,或许没有人助,但我愿意倒在路上,只要是在路上。大道在前,迷雾漫天,便纵有无数荆棘,便纵有千万人阻拦,我亦奋躯前往。我辈儒家士子,不求证得大道,唯求向道而死。”
    崔克礼再度转身,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师弟,这位儒家杰出的人才,“春秋战国,百家争鸣,而自汉以来,百家汇流,彼此融合,时至今日,已只有儒道兵三家。我儒家士子,也不再是单纯的圣人门生,也学会了纵横之术,也懂得了权谋之争。通往终点的路有千条万条,我们总要选择容易到达的那一条,这无可厚非。”
    “但对我崔克礼而言,我今天站在这里,那么我肩上便担着责任,守护平卢五州百万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是我不能舍弃的使命。自古以来,皇朝交替,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平卢百姓的安居乐业来之不易,我不能让它就此消失。”
    “你回去告诉先生,就说我崔克礼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明主。无论他是成是败,我都将终生跟随。他成,我治理天下,他不成,我治理平卢五州,他亡,我跟他一起埋骨在这片我们流过血流过泪的土地!”
    儒生张口结舌,望着崔克礼久久无言。
    崔克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平稳,并不如何掷地有声,但这番话落在儒生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无异于夜雨惊鸿。
    他叫张仲生,是儒家俊彦之一。
    儒家立门,向来有四贤八杰七十二俊彦的说法,象征着儒学传承。
    崔克礼和张仲生曾今同窗求学,拜在四贤之一的王载丰门下,因为才学过人,在结业时都上了七十二俊彦榜。
    两人求学时曾形影不离,实际上交情匪浅。
    良久,张仲生喟叹长叹,他向崔克礼拱手一礼,“师兄既然心意已定,仲生亦无他法。原本此行受先生之命,以为会很容易就能达成目的,却不想时过境迁,现已物是人非。”
    他站直身,笑容里不无苦涩:“昔年你学成下山,我送你到山门,曾戏言学舍万般好,俗世是非多,一旦踏入繁华世间,再相逢时彼此都可能面目全非,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在庸俗的富贵权力面前,成了陌路人。不曾想,昔日戏言,却一语成谶。”
    张仲生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拜帖,双手递给崔克礼,意兴阑珊,神色萧索,“六月初六,大江之畔扬州城,先生会和其他三贤一起,点评天下儒士,再定八杰七十二俊彦榜单。此乃本门盛会,届时天下士子,都会争相前往,还望师兄能够抽空南下。”
    崔克礼接过帖子,默然片刻,“若能抽身,自当前往。”
    张仲生再行一礼:“师兄,就此别过。”
    崔克礼还礼:“师弟珍重。”
    当张仲生走下城楼,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崔克礼分明感觉到世事无常。两个曾今无数次醉酒当歌、抵足而眠的同窗手足,正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渐行渐远。
    他收回目光,转身再度面对城外大军。
    今日阳光明媚,四野寂寥,在这个被孤立的城池中,崔克礼却在长天尽头,看到了整个天下的风起云涌。无数人在其中沉浮奔走,或哭或笑。
    而他脚下的青州,却笼罩在摧城般的黑云下,正被无数心思各异的人虎视眈眈。
    昔年求学时,他曾想顶天立地,用肩膀为天下人撑起一片晴天。从山门走下时,他就走向了天下,而现在,他走到了青州城。此刻面对十万敌军压境,他要用七尺之躯和一腔热血,守住这饱含无数人希望的古老城池。
    他走在了路上,或许会死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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