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
    夜幕降临,云气收尽,天地间充满了寒气,银河流泻无声。
    遮蔽了月光的青色云影处,一轮明月穿过云层。
    烟火炸裂,身处于在长安的人都能看见,那是来自皇城的方向,鼓乐声响破天际。
    家家户户都过起了团圆节,沈家人摆好家宴,却并不开席,一直等到入夜,入宫参加中秋节晚宴的沈老爷回来,一家人这才喝起了团圆酒。
    沈老爷入宫难免要喝些酒,身上沾满了酒气,先去后院儿换了一身寻常的服饰,将官袍脱了下去,这才又入席同大家说话。
    他把两个小孙子挨个在怀里抱,都讲究一个抱孙不抱子,隔一辈,喜欢都喜欢的正大光明。
    然后他对二儿子说:“公主今天在宫里陪着皇后娘娘,今儿个回不来了。”
    沈二郎表示知道了。
    孩子被奶娘抱了下去,宴席正式开锣。
    一大家子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是热闹,偶尔能听见外头炮竹的声响以及烟花炸开的美景,团圆节的确热闹。
    赵氏因为记挂着两个孩子就先行离席,而后是沈二郎回公主府,大家陆陆续续的散去,已经夜深了。
    沈夫人搀扶着沈老爷准备回房,沈老爷却是叫住了沈浮如:“你过来吧,爹跟你说两句话。”
    “请父亲教导。”
    “就是霍家的事儿……”沈老爷斟酌了一下用词,犹豫了半天,最后看见了自己的大儿子:“你娘子的大哥在吏部当值,你应当晓得了吧。”
    “陛下有意让阎生接替太子职务。”沈家大郎道:“不过,不是说了是副手么?”
    沈老爷子摇头:“夜宴上得的消息,王敦那亲信突发心梗,大理寺那边已经派人去接尸体。有资历接手的,只剩下阎生。他这一遭没人压着,怕是要一飞冲天了。”
    沈浮如一听这话,缓缓的说:“这是好事,咱们家和霍家关系还算不错。”
    沈老爷斟酌了一下,才说:“只要不出意外,未来二十年朝堂上都有阎生一席之地,这样的人家,该结一门亲事。”
    前面想着,上有王家王墩压着,阎生难出头,如今王家压不住,那就是老天在成全阎生。
    沈夫人反应过来:“老爷的意思是,阿充的婚事……霍家两个姑娘,好像就一个嫡女,我瞧着那姑娘……还可以。”
    这句“还可以”说的着实勉强,沈浮让给自己儿子挑挑拣拣,这么长时间一直都相不中。便是公主看着都有些缺点,在看霍清渺自然是一百个不如意。
    她心中甚至有些委屈和后悔,早知道早点定下人选,至少那些国公家的女儿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
    沈家的人其实都有些不情愿,但不得不像现实低头。
    沈浮如心里有些凉,但唇边泛起一抹苦笑,还是能接受。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有所属,只能成为不能喧之于口的秘密,压根没有寄予厚望,此时痛失一切也实属正常。
    王希月要嫁给白不厌的消息沸沸扬扬,就算是他捂紧耳朵,也不可能一丝一毫都听不见。
    迟早都要分道扬镳,这一日只是迟与早。
    沈浮如从自己的思绪当中挣扎出来,忽然行了一礼:“父亲,若是一定要同霍家结亲的话,可否是他们家的大小姐?”
    沈夫人当场呆住,考虑到儿子大了没有当场反驳,准备先回屋睡觉,明儿个再好好谈一下这件事。
    “这孩子莫不是气糊涂了?”沈夫人卸去脸上的妆容,将花草碾成的汁涂在了脸上,一面用白色绣帕擦拭着手,一面同自己的丈夫说话。
    在她看来自己儿子那是顶尖儿好的男儿,霍家不过就是个二流家族,阎生更是因为入赘而一直留下话柄,最多不过是个暴发户,现在却要和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结亲,那是真真儿的占便宜。
    自家吃了大亏,儿子心中委屈,那是正常的,索性破罐子破摔?
    沈老爷习惯在睡前用上一碗冬虫夏草炖出来的参汤,慢悠悠的说:“这个阎家的大姑娘,好像很讨阎生的欢心。”
    “要不然能巴巴的带回家吗?”沈夫人提起这个,眉头稍稍一拧:“我就是觉得这阎生人品真不行,当初明明是入赘,居然敢闹出这一出,就是那霍娘子不要志气,顾及着孩子,若是我非得要告他一告,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入赘女婿。”
    沈老爷咳嗽了一声:“我没干过这种事,你不至于这么气愤。”
    沈夫人似笑非笑:“老爷一向是有名有份的。”
    家里头有几房小妾,有几个庶女,年轻的时候沈夫人也赌过气,后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她生了三个儿子,牢牢的把持住家业,那些个庶女姨娘不过就是个点缀罢了。
    沈老爷觉得话题有些偏,又拉回了正轨:“你是见过那大姑娘的,怎么样呀?”
    沈夫人回忆了一下,“要说礼仪规矩,不如嫡女。但你要说那安之若素的态度,到比那真正的嫡女,还像嫡女。这就是命不好,投胎不行,若是纳妾我是乐意的,但要是娶回家断断不行。人家在如何想拉拢,我儿也不至于要娶庶女的地步。”
    沈老爷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话可都是他说的。充儿自小就读书上进,性情温厚,谁见了都要夸一句,从小到大就没让人操心过。如今他还这样温柔,我这个当爹的却没完成过他一个愿望。这孩子从小到大好像就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沈夫人沉默不语。
    沈老爷今日也是喝多了酒,所以才多话了一些,脸上是醉意朦胧:“人看初无寐,形劳幸少休。
    梦魂虽栩栩,鼻息未齁齁。
    轻若风中絮,浮如水上沤。
    死生君了否?试向此中求。”
    浮如,是他取给自己的字。
    沈夫人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帕子:“那是充儿一时糊涂,明儿个我就好好问一问,真把人娶回来,那就是作贱我儿子。”
    沈老爷躺下,闭着眼睛,已经缓缓地睡了过去。
    沈夫人来到床边,轻轻地推了推人:“你好好说说,即便是纳妾,咱们家也不会亏待了她。”
    沈老爷翻了个身:“你是不知道,上一次阎生脸色是有多臭,若不是我官职比他高,他都要跟我动手。这男人那,还是疼爱跟自己姓的,庶女也是亲生的。”
    沈夫人认了这话,府内有几个庶女,没一个要给人家当妾。
    沈令仪曾琢磨着要给太子当侧妃,然而那又不一样,将来天子妃嫔,谁见了都要跪的。
    她叹了口气:“明儿个我再和充儿好好说说,那霍家的二小姐虽然不算出挑,但对他绝对是有情义。那个大姑娘,一看心思就多。”
    不得不说,长辈看人,一看一个准儿。
    ……
    长夜的空阶上卧着桂树的斜影。
    夜露渐凉之时,秋蝉零乱地嘶鸣。
    白不厌置身高楼,凭高看去,中秋的月夜,长空万里,辽阔无边。
    他幽幽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天狗吃月吗?”
    “什么。”王子异走到他身边,递过了一杯酒,花影映照在酒杯中,皓月也倒映在酒杯中。
    今儿个是团圆节,按理说王子异该回家和父亲一起过节,但鉴于目前的局势,他还是选择了不回家,以无声来给父亲施压。
    这就是儿子少的不好之处,一个不孝子跑掉了,王丞相就得过孤单的节日。
    白不厌对此毫无愧疚,王子异坑自己的事情还没算账呢。事实上他心中的情绪,除了高兴,实在搬不出别的。他甚至还嘲讽地说:“单身狗看着花好月圆,心中悲愤,所以就把月亮给吃了。”
    王子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霍家那小姑娘答应你的求亲了?”
    白不厌高兴地笑着:“没有啊,拒绝了。”
    王子异了然的点头,喝掉了杯中酒:“明白,那就是你被打击过分,脑子坏掉了。”
    白不厌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眼眉弯弯:“她让我尽快解决掉虚假的流言蜚语,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代表她觉得你很麻烦。”王子异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白不厌一点都没有被浇灭火焰反而被这么一击,气势越发高昂:“她是在意我的。”
    王子异敷衍的“嗯”了一声。
    白不厌扭身回去拿起桌上放置的酒壶,往他的酒杯里添了一杯酒。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子异冷眼看他:“有什么目的?”
    白不厌微笑问:“放眼整个长安,你觉得还不错的,有哪些人家公子?”
    王子异认真的想了想:“我堂弟王昱,沈浮如,陈平之,冼国公的弟弟赵庄,还有南安王?家世人品拿得出手的,就这么几个吧。”
    白不厌沉默着,若有所思。
    月光下梧桐树影随着时间推移,不知不觉的移动着,漫长而无尽头的夜晚,终会迎来黎明。
    “你问这做什么?”
    王子异发出的那声疑问掩盖在了杯子相撞的声响中,白不厌发笑,饮酒,肆意而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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