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整个皇城都像活过来一般,被装点的趣味昂扬,灯光绚丽的色彩遥遥看来好像分开了大地,繁多的灯火远远的点缀着天际。
    连接天河的灯光烟火好像是星星坠落下来,靠着高楼的灯似乎月亮悬挂空中。
    白不厌随着太监步行,见到了皇宫每一寸的奢华。
    他的心情既没有随着彩灯而雀跃,也没有随着黑暗而阴沉。
    他就像是皇宫里的一个装点,渺小的可怜。
    太监开口道:“您上次急匆匆的离开陛下,还惋惜没有和您好好说话呢。今日太子大婚,陛下不由得就想您了。”
    白不厌微笑:“劳烦陛下惦念。”
    太监在这深宫里沉沉浮浮见了许多人,像他这样油盐不进,真的太少,索性你就不再继续说,默默的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两仪殿为工字形殿,前殿面阔三间,进深三间,盖着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明间、西次间接卷棚抱厦。皇帝的宝座设在明间正中,上悬御笔“中正仁和”匾。
    太监引着白不厌进了东暖阁,内设宝座,向西,是皇帝平日办公的地方,多宝阁上罗列着望远镜、夜光宝石等等奢侈品。
    太子大婚,皇帝高兴,多喝了两盏酒,他单手撑着太阳穴,闭目养神的片刻,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才从昏睡当中清醒。
    太监跪地行礼:“启禀陛下,小白大人来了。”
    白不厌跪地行礼,眼帘低垂看着自己膝盖前的三寸处,那里有一道缝隙,如果有东西撕开,那一定会钻出来一个惊天恶魔。
    那一定是来自于他心底的恶魔,无论多少光都照不亮。
    皇帝懒懒的睁开眼睛,中年男人身形发福,眼神浑浊:“怎么这么久?”
    太监回答道:“在东宫显德殿没见着,出去找了一下,小白大人正在同人交谈,不敢冒昧上前打扰。”
    太监摸到了僻静场所,瞧见了少男少女在互诉衷肠,忽而就没露面,等了片刻直到阎良花离开这才出面。
    皇帝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扫得白不厌两眼,“是去见那个小姑娘了。”
    白不厌一板一眼的回答:“是。”
    皇帝坐正了身子,把玩着手中的佛串,饶有兴致的说:“难怪你要向朕要那样一道旨意。”
    “那是臣换来的。”他用在江南查到的一份秘密账本换来的一道旨意。
    张老代替皇帝向他索要,被他断然拒绝。
    这账本对他有用,但抵不过阎良花重要。
    “你是真相中了这霍家大姑娘,朕见过她,的确不俗,若你二人能心意相通,朕很高兴,明日便给你们赐婚。”皇帝在心中盘算着,怎么看都不亏,便宜都不是外人。
    白不厌拒绝道:“恐怕不行,她是个多思多虑的人,唯恐和白家的人结亲会对其父不利。”
    皇帝撇了撇嘴,“你不是白家的人,是朕的人。”
    “然而世人不知,臣不敢拿陛下的事情冒险。”
    “……”皇帝敲了敲自己脑门儿,喝了酒竟是有些糊涂,对于白不厌的深思熟虑感到满意,“多亏你提醒朕,不要臣臣的,咱们私下谈话,换个称呼。”
    白不厌不语。
    皇帝等了半天,未见言语,心情陡然变差。对方没有跪地叩谢恩德,反应冷淡,这刺痛了皇帝的尊严。
    皇帝广施恩泽居然有人不受,要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挥了挥手叫太监退下,剩下两人气氛更加凝固。
    皇帝也不说话,也不让起身。
    白不厌就在那儿跪着,跪的膝盖又疼又青,神智早已飘忽,想到了差一点儿的那个吻。
    也只有阎良花所存在的记忆,才能安抚他躁动的内心。
    这样沉默持续了许久。
    最终皇帝还是道:“你对朕有怨怼?”
    白不厌弯腰叩首:“臣不敢。”
    “不敢就还是有。”皇帝端详着他,觉得他和他母亲太像,哪怕是跪地叩首的姿势都能看出故人的影子。
    “我对您太陌生了,只有尊敬。”白不厌回答。
    皇帝并不满意:“你的回答太敷衍,是你母亲教你这么跟朕说话的吗?”
    白不厌觉得自己血液里面的因子在作祟,脑袋在嗡嗡作响,他的低头并没有换来对方的知趣,反而在不断索取,仿佛要将他的血液都吸干。
    他舔了舔上牙堂,闻到了嘴里一股血腥的味道:“我还有个弟弟,弟弟学了很多。父亲教他竞争,独立,懂得面对威胁,懂得如何成长以及具有雄竞的能力。母亲教它柔软,包容,体贴,接纳。而我什么都没学到。”
    因为他的世界里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人教他。
    “起来吧。”皇帝的心微微刺了一下。每次在早朝会上看见白不厌,都会不经意的停留两秒,英姿勃发,长成青年,算是按着父母期待所长大的孩子。
    白不厌起身,心平气和无喜无悲就像是一块木头。
    皇帝设想过很多次的重逢,毕竟第一次见面,那是他十三岁那一年,满身狼狈的被张御史带进殿。那时的他眼底还有恐惧,惊慌却大着胆子问:“你才是我的父亲?”
    皇帝算了很多,唯独没料到少年成长的这个地步,成了没有心大人。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人,也是一副没心的样子,但其是永远在琢磨着逃跑。
    皇帝神色一冷,不满的说:“你同旁人总是一副像模样,到了朕这就总是冷着脸。”
    白不厌低垂眼帘:“臣不爱笑,只是见了旁人不得不笑。”
    皇帝发疯一样对白家围追堵截,白家早就变成了王家养的一条狗,除了仗势,再无自保能力,这种环境下长大微笑是必修课。
    他虽然模样还是生冷,但已经在示弱。
    皇帝捏着佛串儿的手一顿,“这些年倒也苦了你了。”
    “还行。”
    二人显然无话可说,又不得不交流。
    至少站在皇帝的角度,于公而言,白不厌还挺有能力,没有长歪,放眼整个朝廷能用的人太少,若能拉拢到自己身边不失为一件利器。
    与私来讲,子嗣稀少的皇帝看着这么一个儿子,内心还是很骄傲的。几次派出了差事,白不厌都完成的很好,值得重用。
    皇帝放柔了声调:“朕是期待过你的。”
    白不厌内心冷笑,他把自己的情绪泄露出去,就一味的低着脑袋,不肯说话。
    皇帝陷入的回忆当中:“朕当时只有一个太子,得知你的存在欣喜若狂,如果不是……”他的神色骤然一冷,握紧了拳头。
    “朕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但你是朕的儿子,迟早会回到朕的身边。”
    白不厌从内心里反胃,阵阵反应让他作呕。他死死咬着下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受到感动,将要哭泣的孩子,实际上他也的确眼睛湿润,那是生理泪,生生忍住厌恶情绪而产生的泪珠。
    皇帝见他感动,再接再厉道:“你知道朕今日为什么要叫你过来吗?因为太子大婚,朕一想到将来你不能这样在宫中举行婚礼,朕就觉得委屈了你。你放心,朕一定会补偿你的。”
    白不厌问:“我能为陛下做点什么吗?”
    他不想要再和这个中年男人玩什么父子情深,只想尽快从这个漩涡当中逃脱出来。
    “朕有些事情,还真就不方便别人来插手。”
    那些黑暗的,见不得光的,不应该揽在一个皇帝身上的事情。
    白不厌在逐渐接手,那一轮天上弯弯的月亮是融入在黑暗当中的。
    他要沾染那满身淤泥,并且在淤泥里开出一朵莲花,哄阎良花开心。
    皇帝再一次要他的诚意:“以后没人的时候就不要再自称臣了。”
    这是要他低头谦卑,还要他退步,要一个称呼。
    大约皇帝心里也不确定,白不厌心中是否有怨怼。
    毕竟当初那个十三岁的孩子生生质问,声嘶力竭:“你怎么能那么做?她是你的妹妹!我是什么?我是怪物吗?你居然是一国之君,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当一国之君!”
    声声质问让皇帝恼怒,一巴掌抽了下去。
    那一巴掌打断的是称呼,以及父子情。
    父亲这个词自幼年起,对于白不厌而言就是一个难堪,所以一个称呼比让白不厌下跪还要难。
    父亲母亲这两个角色都是造成他苦难的根源,却又不许他怨怼,生生的在那撕裂。
    他们给他施加了无数的精神压力,又在肉体上折磨着他,他被塞进那窄窄小小的箱子,暗无天日,万分恐惧。
    等到他长大,能够反驳这样暴力时。
    一个失去了记忆。
    一个在假慈悲的关怀着他,希望他忘掉一切,保持着父慈子孝。
    “父亲,我知道了。”白不厌还在忍耐着。
    人活于世总逃不过一个忍字,忍的肝肠寸断也得忍。
    皇帝这才满意:“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白不厌在心底的那点不安分作祟着,血脉里流淌着的是毒液,他就像一条毒蛇在蛰伏,等待着咬上脖子的机会。
    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请你们通通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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