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洒在一汪池塘上泛着淡淡的金波,昨儿个一场雨,浇的四周青草郁郁葱葱,水几乎溢出了岸。
    远远的青山,衔着彤红的落日,一起把影子倒映在水中,闪动着粼粼波光。
    村子依山而建,与水而临,放眼望去一排草屋,茅檐又低又小,各家各户不见炊烟袅袅,大多吃不起晚上这一顿,显得宁静而又贫穷。
    楚叶儿盼着春天早点到来,春日,山上刨点儿野菜,下水抓两条鱼,或者是在泥土里掏两个蚯蚓,都能勉强活下去。
    她手边还提着菜篓子,来证明自己很能干活。
    爹娘接下来的选择,决定着还能不能继续这样苟延残喘。
    家中姐妹兄弟站成一排,他们家一共有六个孩子,三个男孩,三个女孩,很平均,最小的那个妹妹还在她娘怀里抱着。
    娘眼泪汪汪的,看着襁褓婴儿,又看了看那几个孩子,扭开了脑袋。
    爹大黄牙咀嚼着烟草,想也不想的拍了距离比较近的大女儿,“你去厨房烧火做饭,待会儿客人要吃饭。”
    大姐刚定的婚事,对方给了一两银子,两只小鸡儿。
    大姐一步三回头地走,依依不舍,她也不知道会失去哪个弟妹。
    爹又指了两个年纪比较大的男孩:“你们两个去给姐姐烧火做饭。”
    大一点的男孩十四,已经是家里的劳动力。小点儿的十二,最近刚被镇子上一个掌柜的相中做了学徒,每个月都能拿回十文钱,出徒了赚得更多。
    楚叶儿有些紧张,捏着自己有些短的袖子。
    爹叹了口气:“剩下的就不是我挑了,得看客人挑哪个?”
    娘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将小妹放在床上,从桌上拿起个熟鸡蛋。
    不算婴儿,还剩两个孩子。
    楚叶儿咽了口水,过年的时候,她和大姐分一个鸡蛋,那鸡蛋白嫩的跟雪一样,用手轻轻一掰,分成两半,里面儿金黄的心儿嫩的带汤,在嘴里走上一口,软软的,香香的,满嘴都是鲜味儿。
    旁边的弟弟探着脑袋看,小手已经伸了出去,眼中满是渴望:“娘,求求娘了。”
    娘把鸡蛋剥了皮儿,递到了弟弟嘴边儿,回头冲着楚叶儿眼泪汪汪的说:“你大,让着点儿弟弟吧。”
    弟弟把鸡蛋吃的特别香,看着他吃,楚叶儿觉得自己嘴里也有那味儿。
    等着弟弟吃完了这个鸡蛋,他们三个就被带进了隔壁的房间。
    客人就在那休息。
    客人是昨天晚上路过,想要借宿一宿,顺便吃些东西,付了一些碎银子。
    大姐信誓旦旦的说,客人穿的是绸缎。她夫家带她去镇子上买成亲用的东西,就看见铺子里有挂着的成套衣裳。
    那当然不是他们能穿的,他们在拐角处买了三尺麻布,回来做新衣裳,这也羡慕的楚叶儿恨不得立马出嫁。
    可惜她才十岁,又生的瘦瘦小小,活像个八岁娃娃,一张小脸儿漆黑,整张脸上就能看见那双眼睛又圆又大,叽里咕噜的乱转。
    他家很破,隔壁屋就只有一张床,连桌子都没有。
    客人就盘腿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绸缎,上面还绣着花纹,楚叶儿估计自己摸一把就脏了,月白色的长衫不经脏。
    “您看看吧,这三个孩子要哪个?”爹有些谄媚的说。
    客人今个早上突然说,你家与我有缘,我要挑一个孩子抱走,你们愿意把谁给我?
    然后扔了二两银子在桌上。
    爹眼睛当时就直了,满口答应,想着对方说随便是谁都行,就把年岁长的几个儿子都留下,把几个年纪小,不一定养的大的送的来。
    最小的那个在襁褓四处乱抓,天真可爱。
    客人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一双漆黑的眼眸,眼角微微上挑,眼中透着从容温和,恍若玉山上行走的玉人,光彩照人。
    他微笑着说:“就她吧,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
    爹有些意外,家里儿子聪明伶俐,模样也好看,如果不是怕抱来一个婴儿和一个瘦瘦瘪瘪的小女孩显得太没诚意,他肯定不舍得将小儿子带过来。
    在客人没有指向二女儿之前,他以为被带走的肯定是小儿子。
    他赶紧把楚叶儿往前推了一把,生怕对方后悔。
    力气下的太重,楚叶儿被推了一个踉跄,身子往前一跌,客人伸手扶了一把,楚叶儿的手拽在了他的袖口,瞬间黑了一片。
    客人仍旧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还劳烦帮我找一身粗衣麻布吧。”
    二两银子,换了一个楚叶儿,还有一身粗衣麻布。
    从今以后,楚叶儿也不叫这名儿了。
    换个名儿便算是斩断前缘,客人生的模样好,看着是个读书人,但取名的功夫着实不怎么样。
    他说:“我方才念你名字,险些念成竹叶儿,那你以后就叫这名吧。”
    竹叶没什么意见,反正都是叶子,做个点缀罢了。
    娘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弟弟身上,万万没想到要被带走的是楚叶儿,她领着孩子进里屋拿包裹,手都在抖。
    像这种乱世,一分开就是一辈子。
    甭管那男人穿的多好,总归是个中年男人,把女儿就这么交出去,将来会被送到什么地方都不好说。
    娘头一次真切的看着她,发觉自家姑娘长得也挺俊,就是总在外边挖野草,砍木柴,没穿过一件新衣裳,弄得糙。她越看越难受,蹲在地上捂着嘴巴,眼泪不断的流:“叶儿,你别怪娘,在家里都得饿死,跟着他走说不定有出路。”
    竹叶正儿八经的像个成年人一般,很老成的拍了拍娘的肩膀,说:“娘,你别哭了,要是卖一个女儿就哭成这样,你以后得哭成什么样呀?”
    娘很惊讶的看着她,连哭都忘了。
    大姐做好了饭,竹叶在家里吃了最后一顿饭,也是吃的最好的一顿。
    从前她在家,可从不敢放开肚子吃,毕竟不如大姐年纪大能干,不如小妹妹得娘宠爱,更比不上哥哥弟弟们那能干地里活。
    她夹在中间这个尴尬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收起了肚子,天天用裤腰带勒,从六岁开始就不饥不饱的活着,十岁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饱饭。
    如果知道被卖了,就有这种好的待遇,那就早点把她卖了吧。
    爹给她装了两个窝窝头,放到了背包里。
    一大家子送她走。
    爹有些讨好的说:“要是你跟这个人真有大造化,别忘了家里人。”
    竹叶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笑了笑,最后落在了弟弟身上,问:“那鸡蛋好吃吗?”
    她想,哪怕是她最后吃到的那口鸡蛋,眼下的怨气都不会这么重。
    客人有匹马,抓着她的后脖颈衣服,拽上了马,从后面将人搂在怀中。
    他说:“从此山水不相逢,挥挥手告别吧。”
    竹叶愣是狠了狠心,没回头告别。
    马儿奔跑,风刮着脸颊,她躲进客人的怀里,心里胡乱琢磨着,亏得还没到那缺粮的地步,不会易子而食。
    她从前听村里老人说,打仗打的没人种地,粮食短缺,又遇上了干旱,地动,简直就是老天爷不给人活路。
    人总要活下去,孩子成了粮食。舍不得吃自家儿子,就送出去跟别人换着吃。
    竹叶觉得,这舍不得就像是一层遮羞布,你把孩子送出去的那一刻,难道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耳畔有风声,也有人的喊声。
    “……叶儿,叶儿——娘不知道要被带走的是你,娘以为是你弟弟,不然那鸡蛋准给你吃——”娘草鞋都跑丢了,脚被石头划开了口子,每跑一步都是血脚印,她仿佛没有察觉,拼命的追着马。
    竹叶下意识的想要探头看,被他一把按住了脑袋,他催促着马儿快跑,声音在小孩的耳畔响起:“心如江水,永不回头。”
    人生有很多条分叉口,但没听说过谁往回走。
    这是郭赵作为老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郭赵领着竹叶一路风餐露宿,在荒郊野外,竹叶年幼吃不了昼夜赶路的苦,时常倒在他怀中昏睡,越发消瘦,干干瘪瘪的像是个树枝。
    郭赵许诺道:“等到了你大师兄那,让你吃些好的。”
    竹叶满脸诚恳的发问:“我……还有师兄?”
    她以为自己是唯一被买来的孩子。
    因为师父看着阔绰,实则二两银子是最后的积蓄。
    这一路上,基本上都是靠着他温和优雅的气质,被人误认为是落难公子而混了一口饭吃。
    但竹叶知道,师父的脑袋不太好,师父喜欢玩草。
    他有个很漂亮的白玉盒,散发着淡淡香气,贴身装怀,好几次都硌到了竹叶。但怀抱太温暖,所以她从未发表过意见。
    每当他们休息又没饭吃的时候,师父就会打开盒子。
    他取五十根蓍草,拿出一根来横放到前面,把其他四十九根放到一起,任意的分为左右两摞,然后进行一系列不懂的操作。
    师父说,这是六爻,算命用的。
    不过,他一次都没算准过。
    前脚说今天不会下雨,后脚就会大雨漫天。
    他说今天会饿肚子,傍晚时候就会有一只兔子撞到树上,直蹬腿。
    竹叶觉得从某种角度说,师父算的很准,只要凡事反着来就行。
    今天师父又算了一卦,若有所思的说:“咱们今天很安全。”
    竹叶立即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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