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秋开始王丞相就病着,宫里几次派太医,阎良花也亲自去探望过,然而病有可医,命无可救。
    拖拖拉拉,一直磨到了深秋,王丞相病体虚弱消瘦,以致纱帽帽沿都已宽松,他的两鬓已经稀疏病后又添白发了,半夜卧在床榻上看着残月照在窗纱上。
    晚间鼎中弥漫着药香,但王丞相已经闻不到,他近年来一日比一日憔悴,环顾身边亲人多有亡故,明白自个儿,多半是大限将至,所以一片从容。
    王子异尽量抽出空来陪伴父亲,父子二人的对话多半谈论朝政。
    王丞相:“你总把时间浪费在我这儿,朝廷那边不忙吗?”
    王子异:“户部最近挺清闲的。”
    王丞相眉毛一挑:“我好长时间没上场,丞相的职务还没有,你来代理吗?”
    代理只是暂时的是个衔接过度,王丞相有个三长两短,小王丞相便新鲜出炉,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王子异摇头:“陛下没考虑我的打算,他想让院长,就是岳麓书院的院长来接任丞相一职。”
    王丞相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苏秦、张仪一旦遇上万乘之主,就能身居卿相之位,泽及后世。如今你修习王之术,仰慕圣人之义,诵读《诗经》、《尚书》、诸子百家的典籍,不可胜数。甚至将它们写于竹帛上,以致唇腐齿落,烂熟于胸而不能忘怀。好学乐道的效果,是很明显的了。你自以为才智海内无双,可谓博闻强辩了。然而尽心竭力、旷日持久地侍奉圣明的君主,结果却是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是品德上有不足之处吗?这是何缘故呢?”
    韩信谢绝项羽派来的说客时说: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
    王子异听他把这话都说出来,便知心中不满。
    王子异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岂能一概而论呢?想那苏秦、张仪所处的时代,周室衰微,诸侯不朝,争权夺利,兵革相战,兼并为十二国,难分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所以游说之风大行于世。他们身处尊位,内充珍宝,外有粮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如今则不然:圣主德泽流布,天下震慑,诸侯宾服。四海相连如同腰带,天下安稳得像倒扣的痰盂。一举一动尽在掌握,贤与不贤如何区分呢?遵天之道,顺地之理,万物皆得其所。所以抚慰他就安宁,折腾他就痛苦。尊崇他可以为将领,贬斥他可以为俘虏。提拔他可在青云之上,抑制他则在深泉之下。任用他可为老虎,不用他则为老鼠。虽然做臣子的想尽忠效力,但又怎知道进退得宜呢?天地之大,士民众多,竭尽全力去游说的人就像车轮的辐条齐聚车轴一样,多得不可胜数,被衣食所困,找不到晋身之阶。即使苏秦、张仪与我并存于当世,也当不上掌故那样的小吏,还敢期望成为丞相吗?所以说时异事异。”
    王丞相听着他长篇大论,脑仁嗡嗡作响,咳嗽了好几声:“你碰上他的事话就多。”
    “士为知己者死。”
    “别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读了那么多的书,反倒把脑子读木了。本来属于你的位置,却送到了旁人那。他真的是你朋友吗?还是说你只有这一个朋友,想方设法的保留?”王丞相嫌弃道。
    王子异板着一张脸:“我朋友少,是因为当今之贤士,才高无友,寂然独居。上观许由,下视接舆,谋似范蠡,忠类子胥。天下太平之时,与义相符,寡合少友,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丞相:“话说的好听,把自己摆在高人的位置上,可还是处处受到限制,我像你这个年纪都当丞相了。”
    “燕用乐毅为将,秦任李斯为相,郦食其说降齐王,游说如流水,纳谏如转环,所欲必得,功如高山,海内稳定,国家安宁,这是他们遇上了好时势呀。”
    “混蛋小子,你是说时势造就英雄?我若没赶上合适的时机,迎风也飞不起来。你逆风飞行,我还该为你骄傲吗。”
    “是,连父亲都跑出来为难我,我要想不受窘那是不可能的,这足以说明不知通权达变的人终究不能明白真理。”
    王丞相觉得脑袋疼:“再跟你说话,我就能少活几个月。”
    王子异沉默一瞬,说:“父亲应该长命百岁。”
    王丞相笑了一声,往身后又加一个靠枕,随手拿起桌边放着的书展开,说:“工部那孩子真厉害,发明了纸张,叫人读书看书买书都方便起来,一浪更比一浪强。”
    他靠在枕上读书,门前的景色在雨中更佳,深沉含蓄的木犀花静静的开放着。
    到了冬季时,没见一场雪,反倒不断下雨,天阴沉沉的,风雨之下病骨难支,愁肠百转不能胜情。
    王导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妻子已经等的不耐烦。
    他已经起不来床,只能缠绵病榻,王子异请了几天假,专心照顾父亲,就连除夕都没入宫。
    他硬撑着,想等着新年过去,然而身体状况实在日渐消下,手腕纤细的像枯枝,浑浊的眼睛专注凝视着握在手中的半黄橙子,细细慢慢的搓磨片刻大,拇指已沾染上独有的香味,连那衣袖的一角都已满是清香。
    王子异知道,他又想娘了。
    他说:“我死以后,收拾一下书房右边第二格的信纸,都烧了吧。”
    王子异已经说不出“话不吉利”之类的词语,大夫已经几次三番的提醒他早做准备,家里面连人老去的寿衣都布置完成,棺材也打造完毕。王导慢慢病着,倒是给了所有人喘息的机会,无论是朝政还是家庭,大家都有条不紊的布置着。
    “父亲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活着想要达成的心愿已经没有,死后想去找你母亲。”王导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看得不太真切,只能眯着眼睛说:“我总觉得看见了你母亲,但不知是不是错觉。”
    王子异低声道:“她一定等了您许多年。”
    王导脸上流露出了失望:“不一定的,你母亲很不一样。她是神农后人,手上有许多种子,神仙的后人死后与凡人也许不在一处呢。”
    王子异:“父亲病糊涂了吧?”
    王丞相老泪纵横:“那院儿里的橙子树是她最后一颗种子,种完了,她来人间的任务就结束了,她走了……我只剩下你。神仙后人何必招惹凡人呢,我怨她,又怕死后都见不着她。我已经几十年没再见过她了,她只陪了我短短数年,却叫我拿着这辈子记着她。”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王子异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上爬满了泪痕,不忍的攥起了拳头,留下一句:“您等等我。”
    他说罢起身,冲进了烟雨里,驾着一匹快马,便叩响了宫门,侍卫帮他通报,他被带进了两仪殿。
    白不厌在批奏折,见他这般模样,立刻叫人拿来自个儿干净的常衣和手巾。
    王子异:“陛下,我要见皇后娘娘。”
    “好。”白不厌不问缘由,立刻让人去叫,又说:“先去里面换身衣裳,朕叫人备车送你们回王府。”
    阎良花得了信,撑着一柄伞,匆匆来到两仪殿。
    王子异简略的说:“我父亲说娘亲是神农后人,种植各类种子后逝去,不清楚是真的死了,还是脱离了人身,只惦记一句娘亲死后会去哪?你能催生植物,是否同我母亲是一类人?能否向我父亲解释娘亲去了哪?”
    阎良花:“我和你娘亲应该不是一类人,不知自己死后会去哪,但可以撒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觉得王子异的母亲应该是世界末日之前的穿越者,手上有很多食物的种子,例如玉米荞麦等等。有前人铺路,她这个后人才能生活得畅快。
    王子异有些失望,但也说:“撒谎也行,你陪我走一趟。”
    “好。”二人这便一同出宫,匆匆回了王府,就见原本下雨四下无人的府邸内来来往往都是匆匆而过的人。
    云清在雨中迎住了他二人,雨打湿了脸,眼眸含着悲戚:“爹爹去了。”
    王子异的睫毛被雨打湿低垂着,轻声说:“我幼时丧母并不知痛,如今失去了父亲才体会了跟你一样的痛。”
    云清擦眼泪,阎良花轻叹一声,偌大的一个府邸空荡荡的,终究是到了离别的时候。
    雨中渐渐夹杂着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晚。
    葬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祭奠的人繁多,还有人借此机会出名,一名学子写了一副祭奠的文章传出,说什么“生前既是英杰,死后必是神灵!那跟万物一样有生有死,而最后归于无物的境地的,是你由精气暂时聚合的身躯;那不跟万物同归于尽,而出类拔萃永垂不朽的,是你流传后世的名声。这是自古以来的圣贤,都是如此的;那些已载入史书的姓名,就像太阳星辰一样明显……”
    如此崇拜夸耀,却是提前写出,盼人死才能发表的文章,听上去越发刺耳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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