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州已经不远了,常言近乡情怯,楼岚起却反而快马加鞭,日行千里的骏马一路磋磨,也快是强弩之末,人马都不堪风波。终于在殷府前勒马时,楼岚起翻身下马便是一个踉跄,长时间的骑行磨得他的大腿血肉模糊,踏足在地上时一步一个血印;骏马早在背上一轻时一声长嘶,嘴角溢出血沫,马身轰然倒地。
    殷希声果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苍白,但还健康;楼岚起反而更像濒死的模样,殷希声接住人,像接住一片鸿羽。
    “怎么这样狼狈?嗯?”殷希声疼惜道,“不该让你出门,怪我没有随行。”
    楼岚起不说话,一双鹿目因为削瘦显得有些渗人,只直勾勾的盯着殷希声。
    “我在。”殷希声哄他,“我在呢,先去沐浴疗伤好不好?我在呢。”
    明粢上前去:“我来。”
    殷希声的目光落在明粢身上,明粢也不解释,只任他打量。片刻,殷希声眸光一闪,语带恍然:“你?”
    明粢沉声:“我。”
    两人打哑谜似的往来过,明粢伸手就要去抱楼岚起,殷希声还没说话,楼岚起先躲了一下,又往殷希声怀里挤了挤。
    殷恒光最后才踏入殷府,此时也才到门口,殷希声抬起头,正好看见多年未见的独子进门。
    父子对视了一眼,殷希声低下头,在楼岚起耳边柔声诱哄:“你把归明带回来了?真棒,做得很好,等他接过殷氏,我就自由了,你开不开心?你先去沐浴,等你回来,我就不是殷家主了,你喜不喜欢殷希声?嗯?你想要一个殷希声吗?不是殷家主,没有绿蚁醅,就只是殷希声。”
    “喜欢。”楼岚起瓮声瓮气道,“想要。”
    “你去沐浴疗伤,我去卸除负担,再见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身干净,好不好?”
    楼岚起像只流浪猫,既胆怯,又怕水,偏偏黏人得不得了,想要把他洗洗干净,包扎伤口,非要连哄带劝不可,少一分娇宠都不行,安全感给得少了,他不会挠人,但是会扯着稚嫩的奶声喵喵叫,让人听着比被挠更疼。
    楼岚起不情不愿地点头,殷希声把他交到明粢手里,和明粢对视一眼,便把殷恒光交到了隔间。直到殷希声的身影隐没在门口,楼岚起的视线都追着他不放。明粢沉默地当了许久的旁观者,终于忍不住收紧双臂,半哄半求道:“不看了?我们去疗伤。”
    楼岚起把手搭在明粢的手臂上,他疲惫之极,强撑着清醒已经快要花光力气,只能软软地抓住一点明粢的衣袖:“讨厌水…”声音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明粢呼吸一窒,楼岚起这样的语气,说一句讨厌水,明粢都想把五十州的河湖抽干。
    “不用水,用洁身咒好不好?”明粢把人横抱起来,“别动,我抱你走。”
    殷希声一路沉默,殷恒光自认再了解父亲不过,他看得出,走到隔间的这几步路里,殷希声不知克制住了多少次回头。殷恒光抿了抿唇,没有点破。
    父子二人在隔间呆了很久,直到厅中动静渐小下去,也没有人开口。殷恒光侧耳细听,厅中已经没了动静,那个陌生男人应该哄住了楼岚起。惊鹊其实也很娇气,喜怒好恶像稚童一样黑白分明,殷恒光面对惊鹊,永远是连哄带劝地诱人前进,而自己心甘情愿地溃败千里。
    如今看来,其实惊鹊和楼岚起的性格一脉相承。殷恒光无法体感父亲对楼岚起的宽待,他对楼岚起没什么感情,也无法释怀惊鹊的死亡。他应该怨恨楼岚起,却总不由自主地看向楼岚起的身后——那里有他渴盼其栖于己枝的乌鹊。
    然而即便他努力伸出枝桠,他的鹊鸟也依旧执迷不悟,飞蛾扑火般一心只追逐着永不可得的山雾。
    殷希声终于打破沉默,哑声开口:“走吧。”
    楼岚起的卧房保持着原样,因为常有清扫缘故,整洁又干净。明粢注意到角落里多了数个大衣箱,打开一看,四季的衣物分得清楚,从春衫到大氅,每一身都崭新又漂亮。
    靠左边的几箱里衣物颜色有些旧了,但布料上没有褶皱,应当没有上过人身——十箱衣物,十载春秋。
    明粢眸光一暗。他不动声色的挑出一身山青秋装,返回时,楼岚起已经自己用过咒,还服了药,坐在床沿乖乖地等着。明粢帮他更过衣,牵着人出去。
    殷恒光不见人影,而殷希声等在厅里。楼岚起恢复了一点精神,穿着青衣,身形挺拔又柔韧,像一枝小竹。
    楼岚起语气里满是雀跃的期盼:“你是我的殷希声了吗?”
    殷希声笑:“一直都是。”
    明粢放开手,楼岚起小狗一样地要进不进地试探了几次,最后很开心地向殷希声扑过去:“我还没有看遍五十州!”言下之意分明了。
    “我也没有。”殷希声说,“但我不能带你去。”
    楼岚起像是受了当头一棒,他呆呆地看着殷希声,殷希声神色如常,眼里是带点无奈的严肃。
    “为、为什么呀?”楼岚起预感不详,他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又苍惶地仰起头,想从殷希声脸上看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他哽咽着推荐自己:“我、我没有很麻烦啊,你说话我也会听,也、也没有吃得很多…我比以前早起了,我不挑葱花…我不娇气了…为什么不能带上我呀…”
    殷希声柔声斥他:“胡说,你明明不吃葱花,姜和蒜也不喜欢。”
    “我以后喜欢呀。”楼岚起说话带着鼻音,“我会喜欢的…”
    殷希声不回答。他捧着楼岚起的脸,动作轻柔地抚摸楼岚起的眉眼:“告诉我,那二十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楼岚起痴痴地看着殷希声,看见殷希声眼中的他,也看见殷希声鬓边的白发:“一个很糟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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