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没有任何反应, 姚信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官官相护, 商人也是如此,淮阳知府绝不敢动姚家。我长兄在朝中, 又有三殿下和惠妃娘娘, 想必太子殿下也要顾及他们的反应。这么看,这淮阳一行, 还真是棘手。”
    “住嘴。”李霖终于出声了,“你既然对朝中如此熟悉,想必辱及后妃皇子是什么罪名心里也清楚。”
    “殿下在此处, 就不必掩饰了,三殿下入阁进吏部,太子殿下想必欣慰得很?”
    谈昌的耳朵冒了个尖儿。他窝在李霖的衣服里,所有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若不是早知道姚信俊与惠妃、姚侍郎的关系,他真的无法想象这是亲生兄弟兄妹。越是接触人类,谈昌就越发现,自己不了解人类。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感觉到清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霖平稳的心跳,和从胸腔发出的声音,都人谈昌感到安定。他又缩进披风里,暖洋洋地包裹住自己,听着李霖说话。
    “明人不说暗话,你能拿得出什么?”
    “账本。我两位兄长都是一模一样的脾气,信不过别人,一定要留点把柄在手里。淮阳的大小商人,凡是分了一杯羹的,账本上都记得一清二楚。”说起姚信思,姚信俊的脸上闪过了不甘的神情。李霖不动声色,看得一清二楚。姚信俊对两个哥哥不满,绝不是一天两天产生的。也就是这份不甘,让李霖有了可趁之机。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姚信俊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不过他也没有急于说话,而是等着李霖掂量。谈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焦躁地用脑袋和尾巴蹭着李霖的胸口,直到李霖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屁股才老实下来。
    “孤不可能让你成为姚信思。”
    李霖也开始一步一步亮明底线。
    谈昌的前掌紧紧扒着李霖的上衣,生怕听漏了什么。他无法露头看外面的景象,只能凭着声音和李霖的呼吸、心跳频率来判断情况如何。饶是如此紧张,他也留意着收起了爪子,怕抓疼了李霖。
    “孤能承诺给你的,只有姚家。”
    是姚家,而非淮阳。李霖既不准备扶植另一个姚信思,也没有打算把淮阳全部承诺给姚信俊。想要什么,只能靠他自己的能力。谈昌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此外,你必须率先响应孤的提议。”
    李霖不再说话,只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放在姚信俊面前。姚信俊揭过去一脸狐疑地看了一会,脸色越来越难看。
    “殿下未免,太过分了。”
    谈昌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这句话。一听这人还敢威胁主人,他立刻就要爬出来找这人算账。
    李霖只觉得衣服动了动,还没意识到什么,就看见一个红色的小脑袋从衣领口冒了出来,一通吱吱乱叫。
    不论是李霖本人,还是姚信俊姚之远都是一愣。姚之远的眼睛刹那间亮了,但很快,那点亮光又熄灭了。
    谈昌冲着对方一通乱叫后,颇有气势地攀在李霖肩头,虎视眈眈看着那父子两个。
    李霖颇为无奈,伸手拍了拍小狐狸的脑袋。“谈昌,又不听话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半分呵斥的意思,而是任他趴在肩头。
    “……”
    姚信俊一方面惊讶于太子对小狐狸发自内心的喜爱,一方面,也隐隐怀疑起兄长姚信鸿的判断。
    陛下,真的不喜欢这个太子么?
    若是当真不喜欢,为何要把国师亲口断定的九尾狐赐给太子,而非三殿下,甚至也不是自己养着?
    姚信俊收起了轻慢的神色,抹去最后一点犹豫。“草民愿为殿下驱使。也希望,殿下您信守承诺。”
    李霖扬眉,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爽快。当然,这并非坏事。“孤一向一诺千金。”
    他说完,便把那张纸收入怀中。“孤不宜久留,二位也早些回去吧,毕竟……”毕竟姚信思可是盯着他们呢。
    李霖之前试探了姚之远。姚之远不知香荑被送来的事,所以香荑背后的人不是姚信俊父子,那么就很明显了,这是姚信思送来的人。霖故意在香荑面前提起自己不日将返家,消息传出去后,估计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而特意提点姚之远,也是为了提醒他们父子俩,姚信思掌握着这父子二人的踪迹,逼姚信俊早日决断。
    李霖的言外之意,姚信俊听得明明白白,可是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谢殿下提点。”
    李霖转身就出门。
    “弥归,快送殿下出去。”
    被他们丢在集市中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开到了院子里。
    谈昌趴在李霖肩头看姚之远,姚之远的神色淡漠地抿着唇,只有偶尔扫到谈昌时才有一丝暖意。
    通过法术,谈昌清晰地看出这个人心中的愤怒和受伤。是……因为李霖吗。
    不甘,愤怒,怀疑,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读透。
    走到马车边,李霖停了下来。“这个,就当做礼物,送给姚公了。”李霖示意决明上前,决明的手推了一把被捆得严严实实,一脸不可置信与惊恐的香荑。“他要怎么处置都行。”
    姚之远终于嘲讽地勾了一下嘴。“谢殿下。”
    李霖叹了口气。他说:“弥归,抱歉。”
    姚之远没有反应,李霖登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开了起来。谈昌变成了人形,往李霖身边凑了凑,陷在软软的垫子里。“姚之远他恨你。”
    谈昌这样软软糯糯的声线,说起“恨”这样激烈的字词,尤为违和。
    “我知道,因为他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我背叛了他。”
    “那为何不解释呢?”谈昌追问。
    “因为我的确利用了他。”李霖说到这儿,那一点犹豫和愧疚也全部消失了。“即便解释了,那一点真心混在利用当中,也变得什么都不是了。”
    李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这原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
    谈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他既然恨你,他爹想必也恨你利用了他,为何觉得你的要求过分,还要答应你呢?”
    路上颠簸,谈昌的身体随着马车晃来晃去,一头乌丝更是尽数倾泻在李霖肩膀、胳膊、手指。
    青丝白发,红颜易逝。
    黑发如水,从指尖漏走。
    李霖心中微动,对时光二字有了直观的感受。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师弟已经变成了别样的少年。
    虽然对姚之远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话,但对于李霖而言,更好的选择是一瓢都不碰,尝都别尝。
    太子殿下二十年的生命中,情绪脆弱失控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而言,过多的感慨追忆十分没必要。他也从不是那种感叹时光易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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