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学徒身无长物,怎用得起整块银子?
    再加上,的确有人曾听他吹嘘过走了大运,遇见了贵人。结合那身上带的银票,案件似乎已经清晰明了。
    京兆尹抓了姚家家人讯问,动了刑,果然拷问出一个店铺的掌柜,说是有把柄落在那学徒手里,被敲诈数次,终于忍无可忍痛下杀手。
    也不知沉迷修道的景和帝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还专程下旨申饬姚家,惠妃娘娘的求情都不管用。
    李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表面文章,然而京兆尹再三拷问,都没有挖出别的事,只能就此结案了。谈昌起先还好奇景和帝为何会下旨,李霖一解释,谈昌就明白了。景和帝虽然宠爱惠妃和三皇子,但他最爱的,还是自己的权力。正如他对陈皇后追思不已,对长子和陈吉铭下手却从没心软过一样,任何威胁到帝王权力的人,都不值一提。
    何况外戚当权,本就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今日姚家一个掌柜仗着三皇子的势力就敢行凶,明日朝臣是不是也要为三皇子驱使?
    这种情况下,三皇子李霁对于太子长兄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也是情理之中了。
    李霁虽封王,却还未就藩,李霖在朝会上,或者遇事前去吏部时总会碰到。李霁眼中的怨恨一日深似一日,李霖看得心知肚明,回到咸阳宫与谈昌说起,也不由感慨:“我这弟弟原先还是有几分才干,如今硬要与我较劲,反把那才干都耽误了。”
    吏部侍郎是许家人,李霁说话不顶用,愈发烦躁,仗着自己是郡王总与他对着干。可许侍郎做了多年吏部侍郎,行事有准则,与同僚也都熟悉,李霁这样对着干,在官员中的口碑自然是一落千丈。阁老们谈起三皇子靖江王,就没有不叹息的。
    连李霖都感到有些奇怪,与谈昌对坐下棋时也忍不住说:“他性子虽左,也只是遇到关于我的事才别扭,从前至少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得很足的,怎么现在连做样子也不做了,逮住谁顶撞谁?”
    谈昌想了一会,说:“想必是有人挑拨离间。”
    三皇子能在宫中平安无事长大,还得景和帝喜爱,虽这喜爱只是浅薄的两三分,也是很不容易。他并非蠢人,这样三番两次生事,气性越来越大,恐怕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挑拨离间是最容易做的事。无论听者是否有意,相处时都会有一丝不自在。而那一丝不自在,再经过对方反应的回馈,变成了挑拨离间者的证据。
    只是就算李霖想查,李霁也没这个意愿。李霖自然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谈昌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他脑子活络,算力惊人,每一步都有后手。但他终究非那杀伐果决之人,遇上棋力相当的,比如李霖,便落了下风。
    方才有一步险棋,谈昌犹豫良久还是没有用上,如今却被李霖借用,把那退路一步步断掉。
    看着白子落了下风,谈昌索性把棋子一摔,甩手不管了。
    “你恨他么?”
    李霖不是第一次与谈昌下到一半推翻。他正熟练地把棋子复原,为谈昌复盘。闻言他动作不停,眉眼也不动。“我恨他作甚。他不愿低人一等,我的吃穿用度,又的确是高于他的。但我也不愧,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他走上这条,我也拦不住他。即便是怨,怨的也该是给了他不切实际幻想的人。”
    那就是景和帝了。
    只为分权,把其余儿子捧起来与太子争斗,却全然不顾,若是斗倒了,这儿子该如何自处。
    “若是你输了呢?”谈昌饶有兴味地问。他之所以每回悔棋还要和李霖一起下棋,不就是为了赢他一次么!
    “成王败寇,若是他真斗倒了我,这个位子交给他也并无不可。”李霖说,浑然不觉自己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谈昌连连摇头。“别了,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当太子。”
    被拍了马屁心情很好的李霖笑道:“嗯,我也觉得。所以我不会输的。”
    李霖没有叫停,决明手下的人还在查。溺水的事不好与京兆府抢,火灾的事倒是查出一点眉目:当时屋子里也查到了桐油的痕迹。
    桐油可以做灯油,也可以用来做菜,价格并不低,一般人家都会省着用。就算是张御医,按照官职俸禄看,也不会到处泼洒桐油。
    这无疑是在提醒他们,查的方向对了。
    至于和宫中有关,存有大量桐油的地方,以油浸泡制造藤牌的兵部算一个,利用桐油入药的太医院算一个……香火不绝的真元观,也算一个。
    至于《起居录》,则是最难有进展的。原因无他,帝王的言行举止的记录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了需要专门设立起居舍人这个官职,且所书写的东西皇帝一概不能过目。别说李霖试想偷偷查阅,就算他摆出太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想看,也没戏。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不对外公开的东西,谈太傅是怎么拿到的呢。
    吃着点心的谈昌慢悠悠地说:“昔日老师曾问我们,若要取一物,困在一处被严加看守之地,当如何。你可还记得?”
    李霖怔忪片刻,回忆了一会,才想起确有此事。
    谈太傅也是个放浪不羁的性子,什么问题都敢拿出来考他们两个。李霖那时还在学习骑射,闻言一板一眼地回答:“自然是打倒了他,闯进去。”
    谈太傅微微摇头。少年李霖心高气傲,被否决了赶忙说道:“若是打不过,以重金许之,诱其离开。”
    谈太傅这才微微点头。
    至于谈昌的回答,李霖到现在还记得。
    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自然是让看守的人自己拿出来,这有何难?”
    少年李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怎么会有这样的答案!于是,不等谈太傅发话,他便问:“怎么让他拿出来?”
    “唔,当然是……”谈昌说到一半,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又掩住了嘴,想了一会才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无法以情理说服,便掌握其弱点,各个击破。”
    谈太傅笑了,他说:“沐泽还是不够圆滑。”
    如今被提起往事,李霖有恍然大悟之感。“你当初想得就是,控制别人来拿出?”
    谈昌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当时法力还不足以……提起这事不过是告诉你,谈先生有他的法子。”
    “你说得对,我也该有我的法子。”李霖若有所思。
    这个法子,是从已故的陈皇后身上找到的。
    不多久,李霖便在给景和帝的奏章中写,自己自拜祭以后常常梦见陈皇后,却见母后面目模糊,恐怕是幼时即别,时日太久,已经见见我那个了,愿查阅史料、作一祭文,抒发孺慕之情。
    一般的折子,景和帝是绝不会看的。但是景和帝身边的人都有眼力。别的折子不看可以,太子殿下的这一本,不递上去却是万万不行的。
    果然,景和帝看过之后,不耐的神情渐渐消失,立刻下旨准其所奏,令礼部配合。
    陈皇后在闺中的种种,娘家仆人自然知晓,而在宫中的事,最直接的就是《起居录》里的记录了。景和帝的旨意同样,往起居舍人那里传了一本。
    这不合情理。大多的官员却都视而不见。他们都知道景和帝有多怀念已故的陈皇后。其实这也无妨,疯狂地追思一个死人,总比后宫三千偏宠一人要好。再说这事原本是情理之中,他们也不愿为了这件事难为太子殿下。
    但是很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比如,礼科都给事中卢大人,在陛下下旨当日,便上书弹劾,认定此举于理不合,恳请景和帝收回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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