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走进客厅的时候,哈兰正在桌子另一头拨弄壁炉里的薪柴。罗伊没有再往前走,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桌子这一头,注视着哈兰的背影。哈兰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等待如此漫长。有那样一瞬间,他害怕时间停滞于此,壁炉前的人永远不会转过来。
    夜幕降临,温暖的火光照亮客厅。火焰轻晃着向四周的黑暗侵占一分,又露怯似的收敛半寸。
    哈兰转过身的时候,盯着罗伊看了很久。
    “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里有愤怒。
    不知道是不是沉默太久的缘故,罗伊也花了一些时间才开口。他身上粘满昏暗的光线,身体仿佛已与长桌融为一体,成为了桌子尽头的延伸部分。
    “我去察看了莫尔葛留下的行迹,以及泰罗卡森林边境附近的情况。”
    他边说边沿着桌子走过来。哈兰注视着他靠近。在来这里之前他一定已经去了一趟龙鹰旅店,因为他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宽松的深棕色长袖,而不是昨天晚上那件被他撕破的衬衣,黑色长裤,短靴,没有穿护甲。除了龙鹰旅店,除了乔安娜,还有哪里会欢迎他?他一步步靠近,然后停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可也绝对说不上接近。
    “军团在短期内似乎不会进攻沙塔斯城。”罗伊说,“莫尔葛不是用来侦查与勘探的斥候或先锋部队,森林边陲地带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
    “军团只想试探我们的实力。”
    哈兰不假思索地说。
    试探城防?军团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
    “为什么?”他问。同时也在问自己。
    “他们低估了守备联军的力量。”
    罗伊立刻作出了回答,显然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在赞加沼泽吃了亏,联军的出现出乎他们的意料。因此他们想要试探,联军究竟会产生多少威胁。而刚刚结束的那场战斗,足够让他们短期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势均力敌。我们陷入了僵持阶段。”
    “我想是的。”
    哈兰将目光撇向别处,陷入片刻思考。
    “好,我明白了。事实上联军本来也需要时间完善城防,提升战斗水平,以及更充分地了解恶魔。我想这不是坏事,我是说我们有更多休整的时间。”
    罗伊点了点头。
    壁炉里的柴火热烈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无话可说了。
    他们谈了公事。阐明、分析、探讨,充满理性。现在除去理性的部分,还剩下什么?
    他回想起他们之前每一次的交谈,都说了些什么?不,那些对话都匆忙停止。他们从来没有好好交谈一次、通过言语更加了解彼此的机会。沼泽、森林、半岛、沙塔斯。他们四处奔波,像两个拾荒者,追赶对方的脚步,捡取对方无意间落下的支离破碎,然后透过那几块细小的碎片,企图窥探碎片主人的全部。
    罗伊记得每一次交谈,似乎都会先经过漫长的沉默。脑海中有思绪万千,他不得不挑挑拣拣。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会越界,哪些会引发不必要的遐想。尽管到最后总会越界,总会遐想。以及道歉。他们每次开口总少不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无所有。对不起,我拖累了你。对不起,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对不起,我擅自闯进来。对不起,我收走了你的武器……仿佛在不断地为闯入彼此的生活而道歉,却又在不久的将来重蹈覆辙。
    而这一次,似乎没有了道歉的理由。
    火光在哈兰的脸上摇曳不定,却始终没能让他的五官鲜活起来。只有他的眼睛,从开始就凝视着罗伊,视线洞穿他的布带,一往无前地就要闯入他心的最深处。没有第三个人,没有仇恨,没有使命,没有战争。只在这一刻。他们在沉默中凝视彼此,带着誓不罢休的倔强,不放过一点细枝末节的痕迹。可与此同时,又分别将自己藏起来,不暴露任何蛛丝马迹,不让对方占得一点先机。如果黑夜永无终结之时,火焰亦无燃尽之日,那要什么才能够结束这场沉默?
    “为什么救我?”
    哈兰露出茫然的表情。
    然后咬了咬嘴唇。
    “我没有救你。”他说。
    “是我的士兵抓住了你,你本来不会活着,有太多人想找伊利达雷寻仇。可是就地处死一个无力还击的士兵,即便在战场上,这也说不过去。所以我才下令先把你带回主城。”
    他的语调真诚而自然,换做是其他人一定会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只是罗伊没有反应。
    “我们与伊利达雷之间的宿怨……”
    哈兰皱起眉头。
    “有些血账不应该算在个人头上,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经过昨晚的战斗,现在你也算立了一点功,情势理应得到一些缓和。但我也不能保证——”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罗伊忽然往前一步。看似随意的动作,却一下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现在他们只隔了半条手臂之远,对方的气息扑面而来,哈兰强忍着才没有后退一步。
    超过五英寸的差距,罗伊居高临下地看着哈兰。
    “在泰罗卡森林的时候,为什么救我?”
    他压低声音,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像是将数把利剑逐一插入哈兰周围的地面,形成一座锋利的牢笼。
    无处可逃。
    哈兰深吸一口气。这一瞬间,只剩下令呼吸都窒塞的压力。
    他感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探出半个身体,俯视下方深不可测的崖底。
    在经历过这么多之后,罗伊用这个问题将一切带回原点。灌木丛,短刀,暮色,战刃,鲜血,还有两簇青绿色的火焰。如果沼泽之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么在泰罗卡森林的初遇,仿佛发生在世纪之前。
    可即便是上一个纪元的事,他们也清楚地知道彼此不可能忘记。
    悬崖底下一片漆黑,生命之花从中绽放。
    罗伊在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再没回头的可能。
    在片刻之前,他曾有过机会,任由对方逃避。哈兰在第一次回答之前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那绝对超过了克服惊讶或唤起回忆所需的时间。他说出的显示是修改、掩饰过的答案。罗伊可以就那样接受他的答案。然后离开。到此为止。可他没有那么做。他选择将平衡打破。彻底的前进与彻底的退败,必须被做出选择。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像重复忏悔罪行般,表明自己的决心。昨夜、现在。仿佛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英勇的骑士丢掉长剑,卸下铠甲,膝盖落地,将左右自己身心的权力,双手奉上。
    他不知道哈兰会如何作答。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哈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只是被他吸引着,深深吸引,一路至此。是会漠然无视?还是异想天开的回答?或是再一次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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