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惠姐儿呢?”
    “她长大了,我老婆子也早入土了,也不会伤心。”
    ……
    “老太太,瞧我这霞影纱一披,像不像中堂画上的观音菩萨?”忽然茄官将一匹银灰泛着珠光的纱布披在头上。
    “哎呦,不知道深浅的,你也敢说像是菩萨?”
    屋子里文官、豆官、藕官追着茄官要将那霞影纱取下来,偏偏她们身上也裹着纱布,于是被纱布绊倒,就搂成一团滚在地上。
    “哎呦,看你们胡闹的。”贾母开怀地大笑。
    宝琴忙说道:“那料子轻薄,扯一扯就坏了,快别胡闹了。”果然这话说完,就听茄官哎呦一声,说道:“看把我的料子都扯出丝来了,要做裙子也不成了。”
    湘云在外头瞧瞧见那些她求之不得的布料就那样轻易地被一群出身卑微的小戏子踩在地上,不禁生出怨愤来,暗道贾母竟然宁肯拿了东西给小戏子糟蹋,也不肯送给她。没脸再进去,于是趁着丫头们都在贾母房里分布料,就赶紧领着翠缕向外头去。
    出了荣庆堂,翠缕不由地叹道:“老太太竟然这样薄情。”
    湘云两只手紧紧的攥着帕子,忽地说道:“我如今竟然要叫芳官那几个小戏子怜悯了。”
    翠缕悄悄看她神色,劝解说:“这也怪不得老太太,老太太是怕夹在儿孙里头再伤心,索性就不管了。”
    湘云冷笑一声,心说在她心里,原本是贾母最亲近,如今贾母将她这样推开,她日后不跟王夫人亲近,又跟谁亲近?
    穿过穿堂,在角门处就看见司棋迎了出来。
    司棋笑道:“宝二奶奶来的正好,我们姑娘正说要送你一匹料子呢。”
    “是霞影纱,还是蝉翼纱?”湘云微微歪着头问。
    司棋惊讶了一下,随后笑道:“亏得我们姑娘还惦记宝二奶奶,原来宝二奶奶在老太太那已经得了。”
    翠缕怔住。
    湘云也有些措手不及,稍稍尴尬后,也不言语,就向内去,进了东廊三间小正房里,先不去看布料,只瞧着这屋内新换了一水并未上漆的梨花木家具,满室都是梨花木上那淡淡的檀香味。
    “你这眼睛是怎么了?”迎春看湘云眼睛。
    湘云却看迎春鬓发间璀璨的簪子。
    迎春见她看,就摘了下来,笑道:“这是尤嫂子送的,是蔷哥儿从南边带回来的。据说是绞胎琉璃,但这颜色太过通透纯净,样式又太过精巧,两个嫂子都说不像是绞胎琉璃。”
    湘云瞥见那晶莹剔透的二色琉璃绞成牡丹样,接到手上来,仔细看了一看,见果然十分精巧。
    “送了你吧。”迎春笑说。
    这本是寻常的话,偏偏湘云听着就觉刺耳,暗道果然是人人都爱巴结有权有势的,迎春这些东西多的没处丢,还有人三天两头的送。恰瞥见一堆卷轴中露出一截剑鞘,才要拿着剑鞘打趣迎春一句,就见侍书机警地一拨卷轴,将那剑鞘藏住了。
    湘云心里觉得蹊跷,就对迎春招了招手,在她耳边说:“薛姨妈做媒,要将你许配给个太监儿子呢。”
    “胡说。”迎春轻笑一声,“你别信那些风言风语。”
    湘云原当迎春会十分悲愤,不想她竟是一笑而已,就喃喃道:“你不信?”
    迎春想起少时所见的柳湘莲,咬着嘴唇轻笑道:“反正不是太监养的。”
    湘 云见自己那样为难,挣扎再三后才跟迎春说的话,她竟然那样不为所动,不觉生出一股不平,仿佛是不平迎春辜负了她一番苦心尚不自知,又仿佛是不平不知不觉间 她与迎春身份已经是天差地别,忽地又想,她的嫁妆虽有老太太置办,但迎春得了三副大家伙物件,也只给了惜春一副,竟是丝毫没想到她。可见迎春对她的姊妹之 情,也不过寥寥。
    “你怎么了?”迎春伸手摇了摇湘云。
    湘云抿唇笑摇了摇头,“我们太太还等着呢,我回家去了。”
    “去吧,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说。”
    湘云不置可否地答应了,就随着翠缕出来,到了角门上,见手上还握着那什么绞胎琉璃簪子,就将簪子塞到翠缕手上,一径地出了角门上了车。待回了东边,就老老实实地向王夫人那去。
    在王夫人房门前,翠缕正抬手要打起帘子,帘子一拱,宝玉先从里头出来了。
    宝玉惊讶地望了一眼湘云,便低着头去了。
    湘云心道宝玉做什么心虚?进了房里,望见王夫人满面寒霜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就战战兢兢地说:“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话也跟迎春说了。”
    王夫人听了,怒气更盛,冷笑道:“爷们在外头,你不知为他排忧解难,还编排出话来叫他难受。”又说:“你说老太太答应了,是想每月从宝玉那拿十两银子打发我么?”
    湘云呆若木鸡,暗道王夫人怎么知道的?
    王夫人说道:“你们就住在我后头,什么动静我听不着?日后别再动那些鬼心思了。”
    湘云脸色惨白,见王夫人言语冷酷无情,忽地想起贾母说王夫人要逼着她求搬到贾母院住,心一坠,就慢慢地将在贾母处听来的话说给王夫人听。
    王夫人沉默地坐着,好半天对湘云张开手臂,说道:“我的儿,你受委屈了。我先前那样,就是想叫老太太多疼疼你,你瞧瞧老太太上月给文官做生日,一出手就是二十两。”
    湘云虽惧怕王夫人,但见她和缓了神色,便也不禁落泪跪在她跟前,一边哽咽着喊太太,一边想难不成她才走,宝玉就被王夫人的哄着把话都交代了?
    “我的儿,有道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后多长点心眼吧。”王夫人摩挲着湘云的后背,“原本依着老太爷嘱咐,应当是咱们住在荣禧堂伺候老太太的。”
    湘云点了点头。
    “谁知大房父子为了权势,竟然连骨肉亲情也不顾了。”王夫人拿着手抬起湘云的脸来,“我的儿,现在明白了谁才是你的亲人了吧?”
    湘云忙又点头。
    王夫人给她擦了眼泪,说道:“以后好好听太太的话吧,兰哥儿是指望不上了,他跟他父亲是一个性子,心善,被人说两句就动心了;你快些跟宝玉生个哥儿下来,左右西边那,琏儿不能生,琮儿上不得台面,迎春,哼,她一个姑娘家,传宗接代?笑话!”
    湘云忙又点了头。
    “起来吧。”王夫人将史湘云搀扶起来,叫她在自己对面坐着,“你方才跟迎春说话,她怎么说?”眼神一亮,就等着看迎春悲愤下与兄嫂反目,如此,秦显一家就派上用场了。
    “她只笑了一笑。”
    “没说旁的?”王夫人睁大眼睛,“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听说要嫁个太监养的,竟然只是一笑?这实在古怪。”
    “说起古怪来,更古怪的是二姐姐竟然练起剑来了。我要看剑,侍书反而将剑藏起来了。”
    王夫人眉头一蹙,“什么剑?”
    史湘云指手画脚地比了比那剑鞘上的花纹。
    王夫人暗道迎春练剑?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忽然听金钏说宝玉在外头,就叫金钏喊了宝玉进来。
    宝玉本是唯恐湘云受责难才过来,这会子被王夫人喊进来,就蹑手蹑脚地去看湘云脸色。
    王夫人不理会宝玉那鬼鬼祟祟的神色,只问他可曾见过一柄剑没有。
    宝玉听说是一把龙吞夔护、珠宝晶荧的宝剑,就忙说道:“这不是柳湘莲的鸳鸯剑吗?柳湘莲那一日说这剑是琏二哥赎买回来的,就连剑也不要了。”
    王夫人忽然舒心地大笑起来。
    “太太?”宝玉、湘云具疑惑不解。
    王夫人摆了摆手,对他们说:“你们回去吧。”
    “是。”宝玉答应着,要牵了湘云的手出去,偏湘云还气他出尔反尔,于是躲闪开,就先出去了。
    王夫人不将湘云的举动放在眼中,心想不管柳湘莲的剑是如何到了迎春手上,左右一个女孩子留着个男人的剑在身边,就能叫人想出一段缠绵故事来,且,谁叫那剑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又叫个鸳鸯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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