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满西泉,铺天盖地的野棉絮如同六月梨花,飘飘零零天如傲海,融光暖暖破开朝阳的一柸湛蓝,于穹顶之下吹散满空清甜雪,正是好风景。
    温素却对这好天好水熟视无睹,在叁位女弟子身前不苟言笑,道袍加身披风边坠几缕虎符金扣,绿衣雕白滚边花纹,宽袖罗裙朝露似水灵,发髻旁木兰步摇随脚步于微风间柔柔晃动,微步漫游,一眼清泉旁有几名弟子练功,领头的是大师傅陈菱,束发着蓝衣,隔条小道,正于如茵绿草地向旗下七弟子做训诫。不经意回望正见温素信步而过,相互欠身便视做礼数,两方皆不再多言。陈菱年长,面相不怒自威,温素年少,却也不逞多让。
    身后水英叹息,几位有私阁的师傅训起弟子来,果真个顶个都是死人脸。
    头顶微光乍现劈开千里长云,草地旁立的石碑前刻绝情门叁个大字,丹朱红墨鲜血般深,嵌入怪石间,简直如同巨石泣血。
    此门初立之时多为人诟病,量是中原正派的武当少林、峨眉崆峒,各门派名头皆响亮敦厚,却没哪个如它,名中带煞气厉气,不似正派人士反倒像个编外的邪道。连叁条铜墙铁壁般的戒条都显地诡谲非常,难辨正邪。
    门派顾名思义绝情断爱,遥想当年祖师建门竖阁便立下规律。
    其一入门需立誓断尘缘。
    其二成才需割情断旧梦。
    其叁登顶必血流戮私心。
    心术不正者登我绝情门高位,死后尸身受寒鸦啄食,其叁魂六魄不得超生入阿鼻经罗刹鞭刑,承万千恶鬼嗫咬,其间所受之苦无有间断。
    史书虽未有记载绝情门何时成立,可徒子们打趣时都心有定论,调侃本门正建在盘古开天辟地时,女娲补天练石前,不然祖师订的初规里哪来的这样多老古板的条条框框?
    幸而他们晚生百年,拜在今日不知传了多少代、规律改了多少回的绝情门麾下。大概是人间痴男怨女,最逃不过的个情字,比起咒人死后下地狱的绝情门,武林八大派哪个不香?导致绝情门人丁渐渐不兴,某年统计新丁不过百十来号人,近乎绝后,跟人家和尚班子少林都比不得。
    上上上代师爷无语问苍天,为留存师门只好改戒条,入门的男女可自行选择是否立终身不嫁娶的绝情誓,若想留在门中潜心练绝世的七星剑谱,必然要立,若仅仅是想习武强身健体圆个武林梦,那倒是不立也罢。
    相应的,破誓了也不必太着急,七星岩依山傍水,找不着那么多闲的没事儿干的乌鸦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啄白骨,再说现在都家养,一个个乌鸦膀大腰圆,飞都飞不起来,那伙食,吃的比人都强。
    更何况本门还有块相当规模的大型墓地,就建在后山腰蹴鞠场旁。学员在此早学晚学,学白了头,学弯了腰,学到了死,总要给个名分不是?我门也不是铁石心肠,刻碑修墓这些基本功人家少林能做,峨眉能做,我们绝情门何至于落人一步?该做的当然也要做到位……
    要说上上上代祖师爷也真是个妙人,不仅改戒律,还立起使后代受益匪浅,延续至今的森严等级,将门派内分匠人位、事人位、仙人位,以匠人位最低,以仙人位最长。
    普通弟子若是才识过人,经由选拔就可先入匠人位师傅阁下,而后修炼功夫,短则个把月,长则几十年,再经考核入事人位阁中,事人位弟子学成出徒便可直升匠人位。由此步步高升,直至仙人位。
    期间披荆斩棘绝非易事。
    若不然如今万千弟子数十师傅,也不会仅仅只有两位老师傅高居仙人位。第一位乃是镇门的杜宽——杜长老,鹤发长须,尽显威严。绝情门七位位列事人位的师傅中有六位在他阁下,出阁后无不成豪杰,包括温素那短命的师傅周萍茹,无不尊其为剑中仙。
    而另一位剑法尽然羽化登仙的,正是当初带云景上山的孙鹰孙长老,此人常年隐没于七星岩洞窟,神龙见首不见尾,位置最高,收徒最少。
    七十年间仅收了叁名弟子,大弟子陈旸学艺十叁年,天资聪颖,苦练七星剑谱只差一式「箕豹诀」便习成神功,未曾料到天妒英叫顽疾催命,不过叁张就撒手人寰而去。二弟子宋霁于陈旸死后六年才收,身弱持扇,来时已过束发,学武艺晚哉,转而习医,可惜凌河一役后毅然下山,如今闲云野鹤,不知何处去矣。
    古稀之年收来的这最后一名弟子……
    “师姐!”
    前些天还不学无术的云景忽而换了副潜心修学的模样,在后同几位刚切磋过后的新丁师兄弟肩并肩走来,不大会儿窜到身后。态度恭敬地不知叫哪位师姐留步。
    说起云景,银霜不由感叹,还是温素教导有方,不出几天便将他训地服服帖帖,世间终究讲求个阴阳调和,俗称一物降一物,温素必然是用了她那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打到云景心服口服,打醒这少年郎的傲气,才让他次次晨练再不敢缺席。
    甚至于夜晚,银霜起夜时仍能见温素宅院红烛黄光微微亮,但见云景进门请教久久不出,期间还有吃痛摔跤之类细细噪音传来,想来必然在切磋武艺才有这样大的阵仗。
    尤其第二天两人皆是眼圈发黑,更印证银霜猜测,想必为精进武学,操练整整一夜。
    真真是段感天动地的师姐弟之情,说师姐菩萨心肠也不为过。
    那云景少年郎意气风发,眉目清秀面冠如玉,叫过师姐后的那枚丹朱唇禁闭,严实无缝包住朱贝似的牙齿,尽管身穿最寻常的白衣练功服却仍显地空前出尘,在师兄弟间脱颖而出,正亦步亦趋地同几位女弟子行于林荫路,潇洒少男娇俏少女,远看好不迤逦。
    水英、素尘两位年纪偏小的师姐回头,见云景俊美面容上毫不担忧,不由叮嘱几声“莫要贪玩,叁天过后便是杜长老挑人奔往武林会之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是孙长老领来的闭门弟子,想当然对你寄予重望,若是被杜长老选上,凭借你现在这鬼头鬼脑的功夫,上了武林会再落个非死即伤,恐怕净心阁伤了元气,也恐怕师姐到时心痛。”
    师兄弟一愣问“什么武林会?”
    云景一愣问“师姐心痛?”
    他声音不大,却如睡着时盘旋在耳边的蚊子般令人吵闹,婆娑桂树遮天蔽日,温素脚步骤乱,几欲回头剜他一眼,幸而调整及时,除却银霜以为她受暑气影响走岔步子外再无人注意。
    罢了,这几个毛头小子上山还不过一年,常言道不知者无罪。水英只好同素尘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道,“武林会乃中原盛事,我绝情门匠人位、事人位共十二楼阁,其中四十八位弟子,由杜长老从这四十八位弟子中选拔人才,让弟子随师长同去贺冬台,参与比武,在那擂台上可全不是自家人,别想着人家手下留情,功夫狠辣,全是奔着伤人夺命来的,例如前年的……我不说门派了,叫人家唐门的一镖过来,半个胳膊都卸啦,这还是轻的,瞎眼烂腿,那都有可能。”
    “不在阁中练功的弟子会不会被选上?”
    云景身边几个小兄弟猛地往回稍,就差抱成一团取暖,各个面如土色,怎的魔教还不够你们折腾,正派自个儿也互相往死里咬?
    素尘摇摇头。
    “那倒不会,咱是正经门派,不找人送死。”
    水英又接道:“武林会又不是为了要你送死才办。胜者不但打响名气,还能得武林名器,最重要的便是这个,不然干嘛挣破头?前年送海棠戟,去年送软羽衣,今年还不知谁有这个好运气,听说是混元灵剑,天下一柄,千金不换!”
    说罢两人脚底生云,又规规矩矩地追到温素身后,追时面面相觑,都颇感奇怪。
    诶?今儿师姐怎么走的这样快?才不过转头跟几个师弟说两句话,都快走回净心阁啦。
    阴阴绿树参天,树下翠柳红殷殷,怒放月季清香
    婉转,越向前去越如瑶池仙阙。身后云景越甩越远,他脚步快,温素脚步更快,几个弟子不知所谓,问道师姐可是着急回阁?但听温素轻声,口气强硬不可否,避暑。水英多嘴又问,不等云景师弟?
    衣角黄金纹缕如水波荡,温素音调和方才相同,步至花池边,浅淡说道。
    “他若想回,跟上便是。”
    云景也是情急。
    眼看佳人身姿影影绰绰,仙风振袖眼看渐远。
    “素素!”
    这一声叫地中气十足,叫地温素分外错愕,生风脚悬空走歪道,一头差点儿就栽进花池水边,呼啸而来的层层六月风噼里啪啦全吹进了骨缝里,她不敢相信,清清耳朵,只听蝉声四起,震地脑袋嗡嗡作响。还真有人叫她素素……
    我素你大爷!
    转身,水英银霜几位弟子皆是面色惊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头再看看云景。
    这罪魁祸首倒是体面,双手抱臂,叫温素回头,咧嘴一笑脚跟一转背对众女徒,冲着身旁几位兄弟刻意高声问道,“那词儿怎么说来着?试数从前,素素相从得几年。   子兮子兮,再拣一枝何处起。”
    几个少年不知所谓,还真以为他诗兴大发,“减字木兰花:清欢昨日。云景兄弟好雅兴……”
    听他背减字木兰,银霜额头暴起的青筋这才让西风按回去,眼瞅着温素那吐血叁升的石灰脸色,心中连连庆幸没酿成大祸。云景这小子若是真叫师姐迭字素素,这发作起来,不被打的胳膊腿儿乱飞,跟窜天猴似地往树上挂,都得算他走大运。她松口气赶忙来打圆场。
    “师姐消气,文化人儿,念诗呢,念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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