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宣的身份之秘就连他的孪生哥哥夏侯卓都不知道,表哥纪彦平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瑞妃倒也没说谎,那位纪表哥确实很喜欢夏侯宣,每次见了他都面红耳赤眼睛发亮,但若是真到了他们进洞房的那一天,女神一秒变男人……以夏侯宣的阅历来看,纪彦平基本上不可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跟他反目成仇都大有可能。
    更重要的是,即使纪彦平能够接受表妹变表弟的“噩耗”并继续跟他和睦相处,一旦瑞妃授意纪家人联合起来弄死夏侯宣,纪彦平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还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家族、力保他亲爱的表弟吗?别开玩笑了——世家子弟,家族为重,不亲自下手都算是厚道的了。
    所以说,夏侯宣宁愿嫁给一个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的窝囊废,也绝不可能嫁进很有可能会弄死他的纪家。更何况,夏侯宣已经看中了一个方方面面都很合他心意的人,那人既不是个被家族所束缚的世家子弟,也不是个无能的窝囊废……
    瑞妃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夏侯宣已经不想再绕圈子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对方,直截了当道:“母妃,不要再提彦平表兄了。儿臣心里已经认定了另一人,只盼母妃成全。”
    瑞妃微微一怔,旋即怒笑道:“好,好,好!我儿真是长大了,就连主意也大了!”她的眸光霎时间锐利如刀,直直地盯了过来,而夏侯宣也不闪不避地回望着瑞妃,无声地表露出坚定的态度,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非常!
    母子俩对峙了片刻,瑞妃骇然发觉她竟在气势上稍稍落了下风,旋即挥手一扫,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热茶共白瓷齐飞——明明只要退后半步便能躲开飞溅的茶水和迸裂的瓷片,夏侯宣偏偏一动不动,任由大半杯热茶泼在他的鞋面上、渗入脚背。炸飞的碎瓷似乎划伤了他的小腿,夏侯宣也浑不在意,根本不低头去看,而是依旧直视着瑞妃,表情平静,态度强硬到底——见此情形,瑞妃心头怒意更甚,但她同时也感觉到后背隐隐发凉,不禁一时无言,只余胸脯起伏不定,显出她此刻的心情极不平静。
    半晌后,瑞妃喘了几下,勉强平复下来,终究还是先开了口——只听她低声斥道:“我知道你看上了谁,是那个从陇西来京城赶考的穷秀才吧?哼,你莫不是看多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发了痴、犯了傻,竟然以为金枝玉叶真有可能下嫁一个穷书生?笑话,他连你的一根手指头都配不上,即使我不干涉,你父皇也绝不会答应!”
    夏侯宣眉梢一挑,顺势说道:“既如此,我们何妨就此约定,如若我能说动父皇,母妃你就绝不再干涉我的婚事,如何?”
    瑞妃轻轻地哼了一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如此粗糙的激将法,她当然不会上当,只是她也看明白了,现在的夏侯宣,已经不能任她拿捏了……她终究是,失了先机。
    话说大半年前,瑞妃只是在一次母子闲聊中随口提了提她有意让夏侯宣嫁给纪彦平的事,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软硬兼施地催促夏侯宣表态,因为当时的她根本不在意夏侯宣的意见,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根本左右不了瑞妃的决定。
    而当时的夏侯宣也还是个十分温顺的“好女儿”——多年以来,无论他对外表现得多么任性不羁、英气勃勃,在瑞妃面前,夏侯宣始终乖得跟只小绵羊似的,瑞妃让他“咩咩叫”,他就绝对不会“哞哞叫”,整个皇宫里没人不夸他孝顺——对于嫁给纪彦平的事,夏侯宣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抵触之意,只对瑞妃说他尚未做好心理准备,想要多考虑一下,然后就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
    自那天往后、及至今日之前,他们母子俩再没有讨论过这一码事,但在瑞妃的心里,纪彦平就是她认准的“好女婿”了。
    孰料就在这大半年中,夏侯宣一点一点地改变了:在皇帝面前,他的形象逐渐从“活泼任性”转变为了“聪慧能干”;而在面对瑞妃的时候,他也变得越发的有主见、有谋略——皇帝没有多想,只是欣慰于他的掌上明珠终于长大了,可瑞妃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夏侯宣的表现何止是“长大了”那么简单?分明就像是一把尘封多年的宝剑缓缓出鞘,锋芒渐露……
    那么,夏侯宣究竟做了些什么呢?说得直白些,就是抱大腿:分别抱紧皇帝和瑞妃的大腿,让他们无法轻易地踹飞他——否则他们的大腿上必然会少块肉!
    而抱紧大腿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努力表现、好好表现,充分展现出夏侯宣身为精英人士的办事能力,让皇帝和瑞妃都觉得他很有用,对他产生依赖。
    首先是皇帝,先前也说到过,夏侯宣的这位皇帝老爹在处理政务方面的能力严重不足,久而久之甚至得了“奏折恐惧症”,每每看到那一沓沓摞得老高的奏折就头痛眼花、精神不济。所幸一直以来都有办事能臣徐丞相帮皇帝陛下分担压力,虽然皇帝对身为三朝元老、大权在握的徐丞相有着很深的忌惮,却也基本上离不开对方了……显而易见,徐丞相也是采用了“抱紧大腿”的这一招,真可谓是“聪明人之所见略同”。
    不过,自去年入秋以来,徐丞相就告病在家了——他是真的病了,毕竟年事已高,近几年来每到秋冬他都要病上几场,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于是夏侯宣的机会就来了。
    凭着多年的铺垫和准备,夏侯宣在最为恰当的时机一跃而起,一举顶掉了徐丞相,拿下了“御”的职位,并让皇帝陛下又惊又喜地发现:原来他的“女儿”在处理政务方面如此有天赋,办事能力极高,还能提出一些颇有新意的建议,真是老爹的贴心小棉袄啊!
    ——更有甚者,有了贴心的好女儿,雄踞朝堂几十年、门生故吏满天下的徐丞相就不那么重要了……终于可以动一动他了,皇帝陛下兴奋地磨了磨牙。
    就这样,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夏侯宣从“皇帝颇为宠爱的女儿”晋升为“受皇帝重视和重用的长公主”,他在前朝后宫的地位也随之发生了飞跃性的质变。更为重要的是,夏侯宣终于接触到了政务,还能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影响皇帝陛下的决定,等于是拥有了实权。
    而瑞妃呢?打从前几个月开始,除了“孝道”和“婚事”这两个筹码,她就再难钳制住夏侯宣了。反而因为夏侯宣能够获得朝堂上的第一手消息,瑞妃还要多多倚仗于他——不过,在今天之前,夏侯宣对瑞妃的态度依旧挺温顺的,所以瑞妃也轻忽大意了,以为他还在她的掌控之中——直到今天,夏侯宣表现得如此强硬,瑞妃终于恍然发觉,她一直视之为弃子的这个孩子,分明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事实已经显而易见——夏侯宣早就想要脱离后宫、脱离瑞妃的掌控了,只是他多年以来一直隐忍不发,直至如今才终于张开了羽翼,即将一飞冲天!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瑞妃低估了夏侯宣的耐性和演技,终于是输了一局——对此,她微感挫败,却也隐隐觉得有些骄傲:这孩子,心机了得、能力出众,不愧是她下的崽!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夏侯宣毕竟是“女儿”,不是“儿子”,如果是瑞妃寄予厚望的儿子夏侯卓展现出这番心机和能力,她不知会有多高兴,结果偏偏是夏侯宣……反而成了她的大麻烦。
    想到这里,瑞妃暗暗一叹,撇开眼去不再看向夏侯宣,神情恹恹地挥了挥手,说:“我管不了你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只提一个要求,春闱舞弊的案子你既然已掺和进来了,就绝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坏了阿卓的事,我绝不饶你!”
    “母妃但请放心,儿臣知道分寸,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哥哥得势对我们都有好处,儿臣必会全力助他的。”夏侯宣淡淡一笑,朝瑞妃拱了拱手,然后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出了瑞庆宫的正殿——拱手作揖本是男子之礼,此时被穿着一身长裙的夏侯宣熟练使来,竟是显得潇洒万分。瑞妃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心头忽而涌出了几分久违的涩然之情。
    迟了,太迟了,儿子和“女儿”,终究是换不过来了……
    瑞庆宫外,艳阳已然升至半空,御花园里露消雾散、空气清新,夏侯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一片敞亮:终于小胜了瑞妃一局,不容易啊。
    别看瑞妃好像很轻易地败退了,其实不然——今天她虽然小小地服了个软,却不代表她就彻底放弃把夏侯宣嫁进纪家的计划了,只是因为夏侯宣如今得了皇帝的看重、不好下手暗害,又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瑞妃才勉强退了半步——将来但凡有一点点机会,她肯定还会卷土重来、旧事重提的。
    夏侯宣很了解瑞妃,也不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这回他只是想要震一震瑞妃,以保证他在今后的一小段时间内“不受骚扰”,让他能把大半的心思放在“考察驸马”的事情上……
    话说,夏侯宣看中的人,确实就是瑞妃口中的那个来自陇西的穷秀才——不过,那个名叫齐靖安的人,本身也很讨厌“秀才”这个称谓。事实上,齐靖安到京城来并不是为了赶考,他也绝不是个百无一用的酸腐文人,否则怎么入得了夏侯宣的眼?
    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回到凤宜宫,夏侯宣才一踏进寝殿,跟在他身后的两位侍女就紧张地搀住了他的胳膊,其中那个脸蛋比较圆的侍女心疼地说:“腿上都受伤了还迈那么大的步子,快坐下来让我们看看。”
    夏侯宣怔了怔,这才想起之前他的小腿被碎瓷片划了一道,不禁哑然失笑道:“这算什么伤,我都忘了……好了好了,看你们这紧张的样子,那就帮我涂点药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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